凜冬已至,林木凋敝低垂,南渡的灰雁飛過山腰,在紅日的餘晖下縮成一個小點。
鳳霜落給妹妹擦藥,清涼的藥膏覆蓋了結痂的皮肉,口中幫着吹氣,“落得這般嚴重的傷,何不來尋我?可是不信我的醫術?”
有了可撒嬌的對象,鳳箫聲化身為一條抽了骨頭的蛇,懶洋洋地賴在姐姐大腿上。“這不是怕耽誤到姐姐你嘛。”
鳳霜落用裹簾纏起患處,“你無論何時都不會耽誤到我。”
“我隻是……”鳳箫聲眼中閃爍着迷惑,覺得姐姐被吞食了。
被父親的好女兒,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好母親,扒皮抽筋,一口一口,咀嚼得骨頭都不剩。
縱使遠離血脈相連的鳳家,與雷家那厮斷絕來往,可懷裡延續着兩代人的骨肉仍在,仿佛還沒割斷那根輸送營養的臍帶。
揣在懷中,塞不回肚皮,像是手掌心握着的風筝線,收放都會割手。
白芸夕沒了雷大貴的威逼,早早找到了興趣。
姐姐卻不得不分出一萬個心神,率先看顧幼女。
便是開拓僧人的眼界,輔導他們識文辨字,私底下進修醫學,也是要靠犧牲睡眠,進一步壓迫自己得來的。
來日出了天阿寺,尋個看家的活計都難。
要不怎說子女都是前世的債,自孕婦妊娠之初,就得不斷地為了尚未出世的孩子承擔風險。出生之後尤盛。
沉落的紅日增重暮色,高台樓閣拖長了陰影,為鳳霜落的面容帡幪上一層晦冥。
鳳箫聲原本想離姐姐近一些,卻發現好像不論如何都與她隔了一層。
鳳霜落按着妹妹的穴位,替她活血散淤。“是懲罰啊。對具有生育能力的我們的懲罰。由人心世道、宗族家室一齊構建出的懲處。”
要聘請幫傭、奴仆、廚娘、奶娘之類的幫工,得支付定量的薪酬月銀。
唯有它們的組合體,賦予一番賢妻良母的美稱,強自架上德行高地,就能沒收其應有的待遇,乃至于它下落得一文不名。
婦道人家終日緊巴着芝麻綠豆小的錢财,拿着一人份的款額,謹慎規劃全家人的用度。幹再多的活,都會認定在家中遊手好閑,悠哉度日。
向丈夫讨要生活瑣費的手,要伸都羞慚。
被辱罵輕賤,習以為常,就連妻子自己,要訴說辛勞都卑微到無從道起。
浣洗晾衣、擇菜烹饪、清掃家務,看顧老人、料理孩童……每一項細碎的瑣事單獨拎出來,都似乎微末到不足為人所道之。
可捶打衣衫要手勁,通風晾曬得張羅鋪開收整。更别提每日趕着攤販們出集市的點購置用品,少則半個時辰起步的備菜、劈柴、生火、煮食……
一樁樁、一件件,真落到實處去,細枝末節之處,又時常令人兵敗如山倒。
還往往不能條條順順、按着順序次第完工。
這頭孩兒哭啼,那頭長輩指使,竟日處于無序混亂的狀态下,混雜其中,環環相扣,指不定何時又蹦出新的負累與麻煩。
世人讴歌繁衍的偉大,輕忽母親的苦痛,掩蓋父職的缺位,是慣用的掩人耳目的伎倆。
為人母、為人妻的辛酸,被認作理所應當。既要吃掉她們消耗半數光陰哺育出的成果,又要埋葬幹癟了的果核,将它填到地底下,不為大衆所認可。
小孩着實是太麻煩、太累贅的生物,無時無刻不要人的關注。
在懷孕期間就叫她不勝其苦,生産之日,皮破肉爛才生出的稚子,脫離母體,竟然還要讓她受苦。
在獨自撫養柔心的年月裡,鳳霜落審視着十月懷胎,阻礙她證道之路的女兒,忽然明白了為何有的農家婦女會不堪其擾,親手掐死哭泣的嬰孩。
幼兒連基礎的睡眠都做不到,要安然入睡還得成年人來哄。不僅要哄,還不能坐,不僅要走,還不能停。
一坐下就哭,一放下就鬧。
鳳霜落延續了一個季度沒睡好覺的腦袋,痛不堪忍。發燙的額頭撕出一片,能當場煎熟生雞蛋,創劇痛深到此等地步,還得優先顧着孩童。
懷上柔心的日子裡,她吃什麼都吐。
雷家人不疼惜她,隻緊着媳婦肚子裡懷着的寶貝孫子。
肥膩到飄着厚厚一層黃油的雞湯,硬要她灌下肚。各類大補的藥材食糧,催着她胡吃海塞。
她前頭忍着惡心,強撐着吃完。後頭嘴一哇,倒空了胃袋。在長期焦慮的情境下,胃食管反流,還從鼻腔裡噴出來。
鳳霜落鹄面鸠形,兩隻胳膊瘦成了一把火苗都不燒的幹柴。肚子一反常态,高高隆起,好似人面樹前撮舉着的,布滿青紫色紋路的大腫瘤。
她的胃口變了。往年喜愛的清湯粥水,食不下咽,一向厭惡的重油重鹽的夥食,吻合胃口。
頭發一簇簇掉滿地的鳳霜落,心中生出一個詭異的猜想。
假若她狂飲暴食攝入的食物,并非出自她的口味改變。那這是不是意味着,是肚子裡的“它”篡奪了她的大腦,排斥母體的需求,隻攫取自己索要的食量。
她被寄生了。
她肚子裡懷着一個怪物,而所有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