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許多畫面在眼前掠過。幽綠的水澤，苦澀的淚水，墜落和清醒的窒息，無形無迹而無窮無盡的悲傷。他在這悲傷中掙紮沒頂，隻有頭頂的一縷微光，搖曳着熄滅……

——我，我找不到家了……

——我的家呢，我是不是沒有家了……

——請，請帶我回家……

他感到一股倏然的淚意，深沉而酸楚，而他不得不拼命抵抗這種感覺。手在兜裡握成拳頭，緊緊攥着，直到，那悲傷、遺憾、惆怅的潮水，席卷全身又逐漸消散。

“……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了，茉格蕊。那裡可能有危險。”

出乎意料，茉格蕊“嗯”了一聲，辘辘地滑了出來。

她滑到薩穆埃爾前面、五六步的地方，轉過來，很疑惑。薩穆埃爾掏出煙、沒有點着，平靜地看着她：

“别擔心，我跟你一起走。”

她點點頭。

3

一把火在巨人身後騰起，迅速擴展成一個巨大的火環，将尾随的衆人隔在圈外。

巨人繼續前行，直到火環的中心。祂單膝跪地，将書拉密小心地捧到地上。然後，祂消失了，隻有梅迪奇站在魔女面前，托起她的小手，輕輕一吻。

書拉密定定地凝視着他。不同于他很了解的、種種驚歎和愛慕的神色，書拉密看人的方式很特别：像個孩子，在觀察感興趣的一件事物，看得心無旁骛、聚精會神……相近序列之間是存在吸引力的。所以……

“你想到什麼了？”他含笑道。

書拉密愣住了。

那是一系列紛繁複雜的情緒：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跟梅迪奇認識了那麼久，但似乎直到最近才成了熟人，她還想到，朱利亞諾和梅迪奇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現在他看上去才叫神完氣足，活脫脫就是他的父親……然而，恰恰是這份“相像”，才分明勾勒出二者的根本不同，誰也不會混淆他們，梅迪奇是獨一無二的……是啊，絕對不會有人與他“相像”了。

而她難以用言語表達這種感受。所以，她沉默片刻，緩緩說道：

“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這顯然不是他熟悉的、更富于心機和風情的答案。梅迪奇垂着頭，更加認真地審視她的面孔，他的頭發——幾绺鮮紅的碎發灑下來，蹭着她的臉頰，涼涼的，癢癢的。書拉密忍不住、想幫他捋回去，梅迪奇高深莫測地笑着，後退一步：

“記住你現在的話。”

他攤開右掌，一盞提燈憑空出現。它在閃光——不規則的幽藍的光——同時播放一段荒腔走闆的旋律……

“天啊……”女孩驚得捂住了嘴。他洋洋自得。

“是的，我們在廢墟上找回了它，修修還能用……啊，要我說，比以前還好用呢，起碼，它再也不廢話了。”

梅迪奇把燈放在女伴手裡。下一秒，他倆都陷入濃墨的黑暗。

驚呼聲響成一片。

漆黑的巨柱在火圈中拔地而起，紅天使和書拉密夫人都隐沒其中。它黑如無星無月的夜，波動着，散發潮濕和鹹腥，很快，它又變亮、變得透明，這裡那裡遊動着團團微光。有人大膽地伸手去摸，發現……

什麼都沒有。

難道是幻象？

接着，人們聽到隆隆的低響，好像踩着一匹怪獸的巢穴，而它正不耐煩地跺腳、喘着熾熱的鼻息。猛然，黑幕整個變亮，呈現在眼前的是熱騰騰的海床，滿地滾着黑色的濁流，噴湧着泥沙和泡沫——也許，這是一片活躍的海底火山……

海床劇烈地搖撼起來。

泥沙翻滾，從中擡起一個——天啊，龐大無比的貝殼，僅僅一角，就像一艘破毀的沉船；整體呈鏽紅色，表面溝壑崎岖、蛀滿螺釘，微啟的深縫間探出數條粗大的肉須，還不停吐着滾燙的水泡……

“……這是‘灼熱之母’，或者說，‘灼熱之老祖母’，因為她是所有‘灼熱之母’的祖宗。最近，它們舉族向列奧德羅臣服，想再次摧毀我的小島。呵呵，我怎能讓他如願？”

兩人站在顫動的狹縫旁。梅迪奇一手攬着書拉密，一手指向上方：

“看。”

數十名士兵，每一個都罩着半透明的硬質氣泡，在深海中緩緩沉降。有些是紅發，穿着戰争之紅的輕質皮甲，還有些是藍發，則近乎裸體、屬于剛收編的精靈反抗軍，以及……

無限榮光的首領，身着漆黑濺血的盔甲。

在海中潛遊的梅迪奇，依然攬着書拉密的梅迪奇，兩人的視線隔空相遇。一模一樣的面孔，露出一模一樣的張狂笑容，右手同時高高舉起，火焰的長槍逐漸成型。

于此同時，提燈開始瘋狂地閃爍。它在傳遞一個經過編碼的信息，這信息隻有一個字：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