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君子至止(中)
1
時針撥回到幾個月前。
門先生高薪聘來的名師們發出豪言壯語,要把耶利哥閨秀們普遍研習十年以上的看家本領,壓縮删減、取其精華,在兩個月的時間裡全面地灌輸給她。然後開始了一段日以繼夜的特訓。對書拉密來說,這一套固然麻煩,卻也不是那麼麻煩的,門先生會根據她的表現和進度,及時調整課表。
一天早晨,她照例用很長的時間梳妝打扮。随後她走進起居室,意外地看到門先生,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中,讀報紙。
——自她到來,她見這位主人的次數,屈指可數。
門先生放下報紙,面露欣賞:
“孩子,你的容姿無懈可擊。”
書拉密稍稍欠身行禮,向他展示一種介于怯弱和嬌柔間的風度,仿佛也是一種“邀請”;門先生起身,扶着她的手、走向一張盤金鋪繡的沙發椅,自己在對面落座。
“……容我省去所有的寒暄客套,夫人,”他溫文爾雅地說,“能否請你坦率地告訴我,對于這段時間的‘教育’,有什麼想法嗎?”
書拉密半低着頭,一面蕾絲扇子在手中把玩。
“他們告訴我,怎麼行禮、怎麼微笑,怎麼應付那些千篇一律的話題……怎麼走路,怎麼跳舞……而我覺得,哪怕做個人偶,去做剛才的那些事情,好像也沒有問題……”
門先生掩着嘴,呵呵地笑起來。
“你有不錯的悟性。不過,那些事雖然無聊,卻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儀式感’就是儀式存在的意義。借由儀式,我們成為一個共同體的一部分,宗教也好,社交也好……都如此。”
說着,他又起來:
“夫人,能請您跳支舞嗎?”
她點頭。音樂緩緩奏響,是名為《青色伯拉河》的三拍舞曲。書拉密的小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淑女的課程’,無非是,取悅于人。不想做的話,其實也無所謂。但若你願這麼做,那還真沒幾人消受得起,”門先生柔和地說。
“有人因為傲氣,自恃身份和實力,認為取悅于人就是放低身段,所以不屑于此……就太過局限了。察顔觀色、投其所好,本質也是為了自己的目的。不過,首先,你要找到一種讓自己放松和舒适的狀态,如果不能,你的對手不會無所察覺。這也需要你慢慢領悟……”
她點點頭。
“接下來,出于一點私心……”他壓低了聲音,“我還想從你口中知道……你還遠着我嗎?”
書拉密有些受驚,像朵迎風的花苞,不得已地仰起頭;滢滢雙目注視他的面孔,他滄桑的英俊,飽學的風雅。
“好了,你不用說出來了,”他微微笑道。“今後,我會和你度過更多時間。我會給你上一門課——”
這門課叫,《貴族譜系與紋章》。
2
門先生有蒼白消瘦的面龐,柔順的黑發,霜染的鬓角。門先生長着一雙奇異的藍眼,清亮又穿透力驚人,矛盾地給人一種又年輕、又年老的感受。祂的五官清晰端正,稍寬的薄唇,不笑的時候嘴角下撇,平添一股教師般的嚴厲感;不過,祂對書拉密總是和顔悅色的。
曾經,身為知名的旅行家,伯特利以簡樸的形象示人,把方便擺在第一位,而今,祂端着典型大貴族的做派,講究排場好比排兵布陣,挑剔細節更精緻入微。在宮廷的每一次亮相都是當期《紳士審美》的标杆,花式領巾的打法總會指引下一階段的流行。雖然,就人氣而言,祂暫時還不能超過梅迪奇——紅天使是青春偶像,廣受年輕人的崇拜;但自诩社會中堅的人們,都以門先生為效法的榜樣。
——在書拉密的事上,或許,還能這麼說:伯特利享受養成的過程,不像某些人/天使,隻願坐享其成。
(梅迪奇:……啊?)
自那天後,除了實在推不掉的應酬和公務,門先生都會待在家裡,監督書拉密的學習,并傳授《貴族譜系與紋章》這門重要的學問。對于耶利哥的世家子弟,将它倒背如流還隻是最基礎的要求。你要掌握各個家族的源流、傳承、習俗、過去及現在代表人物的經曆和喜好。你要了解各家族間的利害關系,姻親和世仇,醜聞、陰謀和隐秘的龃龉。
這門課的第一場實踐就是作為“初入式”的舞會。——你不會以為,真就在那場舞會上,才剛剛“認識”那些人吧?
“……你需要一點‘觀衆’的才能,”伯特利審慎地說。“不過,我相信你有。”
兩個月,六十天,逐漸告罄。亞伯拉罕大宅中舉行了數次模拟彩排,應對從夫人的裙子被潑髒水到邪教徒突然襲擊的各種可能。差不多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忽然傳來“仲裁人”相關的急報,以至所羅門帶着圖铎伯爵匆匆離開了帝都。一時間,風言風語:難不成,親王殿下會缺席門先生操辦的引薦式嗎?
親王的長子羅波安閣下攜重禮到訪,表示他的父親會盡量及時趕回,即便不能,也會給足夫人應得的體面。門先生平淡地與之晤談,親自送其出門。一回頭,祂的臉上罕見地布滿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