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秋夜宴後謝蕪與李玦不歡而散後,謝蕪再沒見過李玦。
關雎宮仍舊是一座華麗宮殿,如今卻是日日冷清,宮人們從起先的猜疑觀望,到稀松平常,最終已漸漸習慣疏忽。
沒有禦醫,沒有湯藥,時日久了,憑着身體自愈能力身上傷漸漸好了起來。
日子一日過去,過了重陽,一日寒過一日,轉眼入了冬。
謝蕪不喜歡冬天,尤其不喜歡宮中過冬。
旁人眼中朱牆白雪是盛景,可她卻每每想到前世李钰攻入皇城時屍橫遍地,血濺三尺情景。
說來,若非因着李钰緣故,她未必會落得如此地步。可笑的是她并聽聞李玦對李钰有任何懲罰,她卻被疑心猜忌。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立冬宮宴。
因是家宴,在場皆為皇親國戚,太後喜靜并未入席,謝蕪到時李柔、李钰等已在席間。
謝蕪在已備好的位置上坐下,待宴席快開始前,李玦才現身。
謝蕪同其他人一般起身,離席,行禮。直至開宴,謝蕪一切神情如常。
然席間孫妙可眼神卻止不住往謝蕪方向瞧,她瞧見謝氏我見猶憐楚楚動人姿态,心中暗暗翻了白眼,認定謝氏長久不見皇上,便故意在妝容上下功夫,企圖以此來博得皇上悲憫同情,可惜即便如此,皇上還不是一眼都不瞧。
内心竊喜之餘,她将視線再放長遠,瞧見席間一心隻盯着吃食的趙晴,餘光又瞥到一衆毫無存在感的妃嫔,想到這些時日皇上獨讓她一人伴駕,于後宮衆人,她實在是風頭無兩,無人能與她比肩。
思及此,孫妙可心中得意連脊梁都悄悄比旁人直起兩分,心中甜蜜,席間酒都多喝了兩杯。
宴上一切如常進行,端坐主位的李玦知曉立冬家宴除皇親國戚外宮中妃嫔亦會參加,待歌舞唱完一曲後,他餘光這才無意在殿中一掃,本以為會看到預料中身影,卻發現那人根本不在。
雖未作聲,但悄然間薄唇已然抿緊,就連酒杯落在青玉案上的聲音都比平日重三分。
劉得全在皇上身邊已久,皇上一個眼神他都能琢磨出味兒來,眼瞧着皇上往貴妃方向掃一眼卻沒瞧見人,又聽到皇上酒杯落在青玉案的聲音,心中知曉皇上這是還在怄氣。
這事兒,說來話長,自中秋那夜皇上與貴妃不歡而散後,皇上不見貴妃,起先他也同宮中衆人一般以為皇上要冷了貴妃,可後來他發現皇上在勤政殿處理政務時總會出神,再後來……他竟發現皇上居然會對着貴妃娘娘青絲發呆。
那青絲裝在紫檀木制成的匣子裡,是貴妃娘娘在行宮托他帶給皇上的,他自然認得知曉。
天下女子對皇上心意莫不癡情,是以,他以為當時皇上看過,知曉,便放下了,卻不料皇上居然随手将盛着貴妃娘娘青絲的紫檀盒放在紫檀仿竹節雕鳥紋多寶格上。
那日,他見皇上雖未出聲但瞧着那錦盒瞧了許久,後來小順子進來傳話,說是殿外孫昭儀請安求見,皇上雖未說不見,但他眼瞅着皇上面色沉了不少。
再後來,皇上沒再往多寶格上看,脾氣卻一日冷過一日,就連孫昭儀伴駕皇上亦是如此。至此,他如何能看不明白,皇上哪裡是嫌棄貴妃娘娘,分明是在與貴妃娘娘置氣呢。皇上哪裡是不看重貴妃娘娘,分明是太過看重了,他想着,約莫皇上從關雎宮負氣離開就等着貴妃娘娘來說軟話,來哄着勸着的,偏貴妃娘娘不來。
不僅不來,居然還畫地為牢似的再不出關雎宮。
這些時日,他在皇上身邊伺候着,皇上那臉色陰沉得,好似他出口氣都是錯的。
他想着皇上面兒上嚴,心裡肯定巴不得貴妃娘娘快來哄,本以為今日家宴是個好機會,皇上終于能名正言順見着貴妃娘娘了,卻不料,貴妃娘娘居然先離席了。
眼瞧着皇上在意,劉得全鼓足勇氣,面兒上帶着狗腿笑,為皇上斟滿酒杯時道:“皇上,貴妃娘娘身邊的雨桐姑娘來信兒說,貴妃娘娘身體不适,先行回宮了。”
聞聲,李玦視線緩緩轉過來。
劉得全隻見皇上狠狠剜過一眼,那眼神犀利得如同刀子般直往臉上刮,聽到皇上罵了句:“聒噪。”
“……”被罵後的劉得全不再出聲,老老實實抱着拂塵站到一旁。
另一邊,已離席的謝蕪還未走遠,先聽到身後傳來戲谑聲:“貴妃何以走得如此匆匆?”
回頭,先瞧見夜風中衣袂輕揚間映着殿中的流光溢彩,那人身着绛紅色繡金鳳長袍,袍身以金線勾勒出祥雲和牡丹圖案,袖口和領口鑲嵌着晶瑩剔透珍珠,熠熠生輝,步履如雲霞流動,隻身站在琉璃殿宇光影中,周身昏暗更顯其華貴異常。
細瞧那人發髻高挽,罕見紅寶石在她鬓間不過稀松平常,隻見她眼中噙着淺淺笑意,手持這象牙雕花團扇,氣質慵懶尊貴,眉宇間卻不失桀骜之勢,來人正是長公主李柔。
謝蕪收回視線時已然垂眸,福身,颔首:“殿下。”
李柔唇角噙着笑,視線慢吞吞将面前人從頭到尾打量一番,道:“許久不見,明貴妃瞧着清瘦不少。”
謝蕪垂眸,含笑不語。
“走,好久不見,陪本宮叙叙話,”說着,李柔徑自握住謝蕪手腕離去。
行至園中,冬日已到,花朵不在,倒是禦花園松柏依舊蒼勁有力,原處亭台樓閣在夜色薄霧中若隐若現,檐角挂着銅鈴随風而動,李柔瞧着滿園肅穆沉寂,蓦然開口:“傳聞……你與皇兄不睦?”
謝蕪淺笑,她眉眼垂着在昏黃光線中令人看不清情愫,她并未遮掩隻道:“原來殿下也已知曉。”
“明人不說暗話,本宮也懶得再兜圈子,”李柔指尖拂過扇墜,擡眼看過來時,猝不及防出聲,“是……與齊王兄有關。”
謝蕪再度福身行禮:“殿下聰慧,一切都瞞不過殿下。”
“哪裡是本宮聰慧,”李柔笑笑,“從小長大的兄弟姊妹,自是了解彼此性情。”
“齊王兄呐……”李柔幽幽地歎着,“本宮早早就勸過他,與你遠一些。對你,對他,對皇兄都是好事,偏齊王兄執拗不肯聽。哎,這可真是……”
謝蕪:“多謝殿下費心。”
“貴妃客氣,”李柔扶起她的手臂,自然而然道,“本宮說過,你與本宮合作,本宮自然會幫着你。”
瞧着寂靜夜空點綴的幾顆寂寥星光,李柔突然來了興緻,回憶道:“本宮記得父皇在時每到秋日便會帶皇子公主涉獵,說來,齊王兄的馬術還是父皇親自教的。”
“那時皇兄雖勤奮于騎術上卻總不得要領,漸漸與齊王兄便有了差距,正巧外邦進貢良駒,父皇見齊王兄騎術精湛便将良駒賜予齊王兄。。”
“偏齊王兄顧忌兄弟手足之情,将那匹良駒贈與皇兄,父皇得知甚覺欣慰,可你猜後來如何?”
謝蕪迎上李柔目光,隻道:“不知。”
她從未聽聞此樁舊事,可心中隐隐有了判斷,以李玦之自負,如何對李钰贈與甘之如饴接受?
李柔笑容大盛,喜道:“後來,皇兄得了良駒騎術果然進益不少,父皇對其連連稱贊呢,哦,對了,就連那匹良駒都被皇兄妥善安置至今。”
“古往今來,皇室子弟為争皇位,不惜同室操戈,屠戮手足,可如皇兄與齊王兄卻是兄友弟恭,君臣齊心,這可實在是民間流傳的一段佳話呐。”
謝蕪隻聽着未作聲。
李柔又道:“齊王兄溫潤如玉,長安女郎仰賴齊王兄美名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與齊王兄不同,皇兄沉默少語慣了,總是将心思藏着。說來皇兄至高尊位,處萬人之巅,掌生殺大權,高處不勝寒,皇兄心中怎會不心生孤寂,若是有人能夠堅定地走到他心中,那還有何事不成?皇兄是天子,可天子亦是男子。”
“本宮記得佛曾有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五陰熾盛、求不得。本宮覺着,其中‘求不得’最苦。”
“生老病死非人力可改,愛别離乃人間慘事,怨憎會無可避免,偏求不得無法可解,實在是苦。這世間有人求功名顯耀卻名落孫山,有人求發财緻富卻窮困潦倒,有人求長命百歲卻天命短亡,求而不得,非力不從心,而是天命不佑。”
“更可笑的是人人總想着求而不得的,一招得手便覺索然無味,最終如同流沙逝于掌心。人活一世若從未得到便也罷了,若得到過卻最終失去,還不若從未得到,因而,将得卻未得之際才最令人難以自持,是以,進退得宜,才能經久不衰,偏這分寸隻在毫厘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