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廂房出來，身後的尾巴好歹被暫時甩掉了。氣喘如牛，他扭頭看了看身後，總算能停下來歇口氣。

呼吸微微喘勻了些，他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可以繞路回去了。這樣想着，拖着略疲乏的雙腿，沈瑜開始了新一輪的奔逃。

路上倒是有遊蕩的人傀，沈瑜東躲西藏，實在是撞上了，一個兩個倒還能勉強應付。隐隐間見人傀又有集中的趨勢，他忙往主屋靠。得閑左右環顧，越近主屋，火便越大，人傀便也越敬而遠之。

坍塌的梁木上燃着餘火，已經燒透了。沈瑜擡腿跨過，順腳把臨近的火踩滅，揚起焦黑發紅的火星。他心下歎氣：

如若不是這把火，顧府的情況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樣糟糕。人傀懼火不假，但這烈焰不分青紅皂白地蔓過來，屋舍和妖鬼都被燙得呻吟，幸存者沒了藏身之處，倒不失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同歸于盡。

這樣想着，他決定稍微繞遠一些，謹防被火焰波及。往前疾走了幾百米，焰火中的椽子回光返照地噼啪響了一聲，他聽到些不同尋常的聲音，腳步略微慢了下來。

“仙長……”

“仙長，救我！”

靠得越近，呼救越清晰，沈瑜驚疑不定地循聲而去，發現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他癱在坍塌的房梁下，葛紗短衫被濃煙熏得看不出顔色，油亮的額頭沁着汗，發冠被壓得歪斜在左鬓，很是狼狽。

見沈瑜過來了，有氣無力的嚎叫瞬間有了中氣，他急切地揮手，像魚一般撲騰：“這兒，這兒！”

随着他的動作，下巴結成灰痂的胡子劇烈顫動，整個人灰頭土臉，不似往日威風。

松木燃燒的辛辣與桐油焦糊的苦澀彌漫空氣中，混雜着灰燼，嗆得人喉頭發緊。沈瑜走過去，發現倒下的房梁剛好塌成了三角，而這人就被卡在中間，不至于受太重的砸傷。沈瑜嘗試動了動邊上的木頭，牽一發而動全身，另外一邊的斷木失了支點，隐隐有下墜的趨勢，而那人明顯有肢體受壓，疼得哎喲哎喲叫喚，吓得他趕緊停了手上的動作。

“你先忍一忍，我找兩根木頭來撐着，看能不能把上面的木頭挪開。”

那人忙不疊點頭。

沈瑜跳上後邊的廢墟，在斷垣殘壁中找到幾根短木，心想着做個支撐。木料有些焦黑，那人趴伏的一片明顯已經被焰火光顧過了，另外一邊還燃着餘火。

注意到這一點，他眼神閃爍，窺探的視線如芒在背，他仍面無異色地翻找着。

他跳下來，激起一陣塵灰，那人被嗆得“呸呸”兩聲，旋即殷切地看向他：“仙師，今日你出手相救，顧某來日必湧泉相報……”

沈瑜将木頭卡在他身側，支撐出一點縫隙。聽那人感動得絮絮叨叨，他眸子一擡，眼神清淩淩地看向他：“顧老爺？”

“是是是，是在下。”那人點頭，咳嗆兩聲，欲哭無淚道，“顧府不幸遭此大難，顧某夜半醒來便在一片火海，僥幸躲在此處逃過一劫。現下如不是沈仙師你出手相助，估計要殒命在此了。”

“客氣。”

沈瑜将木頭撐好了，顧老爺蛄蛹着想掙脫，奈何後肢被壓住，一時逃脫不得。沈瑜道：“先别動，我去把上面的木頭挪開。”

顧老爺于是停住了動作，看着沈瑜伸手去夠上邊的木料。估計是高度有些不夠，他往上挪了挪，身影消失在他的視野裡。

不一會兒，他感覺上方的空間明顯松動了些，木料往下沉了沉，旋即又被牢牢撐住，一絲光亮從上方漏了出來，仰頭似乎也能從縫隙中窺見一點天幕——他瞬間狂喜，就要動作。

“啊！”

下一秒，伴着不易察覺的斷裂聲，千鈞的重量猛地垮塌下來，轟鳴中隻能聽見下方一聲毛骨悚然的尖叫，以其為圓心的四周揚起巨大的塵灰。

冷汗浸濕了沈瑜的後背，他從廢墟上跳下，腿腳有些發軟，來不及欣賞自己的傑作，一刻不停地強撐着身體往前面跑。

手腳均在不易察覺地顫抖，随着越發快速的心跳，在胸腔引起了一場奇妙的共振，抖動得愈發劇烈。牙關發出細微的磕碰聲，空氣中不知什麼氣味鑽入鼻腔，讓他有點想吐。

他很快就跑不了了。

數量龐大的人傀堵住了他的前路，神色麻木地向他逼近。他緩步往後退，轉頭發現自己已被團團圍住，幾乎插翅難逃。

他咬住自己的頰肉，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害怕的情緒，一邊揪緊拳頭，做出殊死一搏的架勢。

一隻手從身後掠來，蓦然扼住了他正摸向小囊的右手，玩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小子，你的小聰明不少啊。”

沈瑜瞳孔驟然收縮，汗毛乍起，他毫不猶豫地一拳揮向身後，企圖掙脫桎梏，奈何武力值相差甚遠。拳頭被手心擋下，身後的人紋絲不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剪了他的雙手，抓着他的頭猛按在地。沈瑜的頭撞得嗡嗡作響，疼得面色發白，手臂關節傳開錯位的咔嚓聲。

“老夫可沒時間陪你玩了……”那人自言自語道，抓起地上的接近昏厥的人，拖着他的衣領，輕松得像随手拿起一個破布娃娃。

他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火光沖天的顧家，焰光在他臉上打出冷暖分明的分界線，顯得神色分外陰翳。下一秒，他的身形一閃，連帶着手中半死不活的戰利品，化作流光掠過院牆，消失在了沖天濃煙的盡頭。

轟隆——

幾乎是他前腳離開，顧府的地表便開始劇烈震顫，巨大的靈光自石台八方沖天而起，光柱交織處浮現出巨型八卦陣，雲層被壓作齑粉，空中形成漩渦狀光帶。悶悶雷鳴似在醞釀，萬千水珠織成密網，自天際垂落，地面蒸騰起濃濃水霧。

淡色靈力光罩重新包裹了顧府，府裡行屍走肉的人傀搖晃着摔倒在地，冰涼雨水濺落在他們身上浮現的符文上，漸漸沒了動靜。

萬籁俱寂，滿目瘡痍。

……

沈瑜很難清晰描述這一路的感受。

領口被人提着，不至于窒息，但絕對不好受。因為速度過快，天旋地轉間，沒吐個七葷八素已是萬幸——他敢保證，如若他敢吐，“顧老爺”絕對會再揍他一頓。

他似乎短暫地暈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再睜眼時已經換了天地。

眼前景象漸漸清晰，洞室穹頂高聳，岩層垂下鐘乳石，表面覆蓋的淡綠色地衣在微弱天光中泛着翡翠般的光澤。

“咳咳……”

他倚靠在身後的岩壁上，左臂應該是脫臼了，胸腔震動間不小心牽扯到傷處，鑽心的疼。

混沌的大腦中傳來清晰的痛感，某一瞬間他突然悟了——之前他覺得自己小時候天天看《西遊記》沒夢見過變猴子，其實是對自己的定位有誤，自己應該是屬“唐僧”的才對。

“好小子，醒了麼？”

沈瑜有氣無力地看向眼前的“顧老爺”——他正把玩着手中的儲物囊，仔細一看還有些熟悉，定睛一瞧才發現是自己原先那個。

“沒醒。”

他生無可戀地往後一倒，安詳閉上了雙眼。

“老夫倒有些好奇——”眼前的“顧老爺”将儲物囊抛起，袋子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穩穩當當落到了他另一隻手裡，“你是怎麼認出老夫的？”

沈瑜裝聾作啞。

許是不滿他裝死，“顧老爺”伸手掐住他的臉，強迫他将臉面向自己，略長的指甲劃得他臉頰生疼。

沈瑜被迫睜開眼，對上“顧老爺”尖尖的瞳仁，當即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道：

“把你這身皮給我換了！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黃道士！”

這厮頂着顧老爺的樣子招搖撞騙，自持資質一句一個“老夫”，讓他莫名火大。

“顧老爺”做了個很生動的類似“花枝亂顫”的表情，旋即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露出一個惡劣的笑：

“不愧是我看中的後輩，你比那倆小子聰明嘛……”

沈瑜閉眼，喉結上下滾了滾。

早在小厮說從沒拿到丹藥時，他就開始懷疑顧夫人顧老爺了。顧老爺先時去尋黃道士，是真如旁人所說無功而返嗎？

在他落單時，“顧老爺”恰如其分地出現，還想效仿之前小厮呼救的戲碼，奈何裝得不像，說是困在火場幸存，衣服上卻連個破洞都沒有，怎麼，之前批發紅褲頭節省的布料全做衣服上了？

他可從沒告訴過他自己姓甚名誰，這老頭倒好，開口就是“沈仙師”，讓他不禁有些想笑：

事不過三，從剛來這裡開始，這樣的戲碼已經是第三次了，真把他看得那樣蠢嗎？

“我說，你完全沒必要在我跟前演這出戲。”沈瑜吐出一口氣，“你若要抓我，我斷沒有抵抗的法子。不然也不會給我耍你的機會……”

說着，他上下打量面前的人，嗤笑一聲：“落得灰頭土臉如此狼狽。”

換作平時，黃道士壓根不會生氣。但此時不同往日，昔日同僚的明确背叛和被打亂的計劃讓他頗為煩躁，故而臉色立馬沉了下來，陰恻恻的目光上下掃視，沈瑜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兩人對峙間，黃道士突然主動退了一步，扯嘴笑了：

“你很有脾氣嘛，希望你接下來也可以這麼硬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