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賜下禦食的半月後,便是靖武四年的歲除。
這日一早,孟府的下人領了年節賞銀,便開始按謝氏的規劃,井井有條地準備起夜裡的除夕宴。
謝氏自己忙着,也難得讓季姜松泛了一天。
不用學規矩,季姜也沒有賴床,毓娘進來時,她已經擁着被子坐在床上了。
今日歲除,府上的女使、仆婦按例可以裝扮、胭脂也能濃幾分,可毓娘還是那身一等女使的冬衣,臉上幹幹淨淨不見半點水粉。
毓娘打起垂簾,見床上的小娘子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瞧,她笑着上前,溫聲笑道:“娘子今日可否自己穿衣啊?”
“怎麼不能,”
季姜收回視線,麻利地起身,“早說了我自己就能穿好,是你每次都不依。”
短短半年,季姜已經不似初入府時那般稍帶膽怯,如今連說話也幹脆許多,若不往深處瞧,也能裝成個不錯的大家閨秀。
這樣的變化毓娘看在眼裡,心中不免欣慰,聞她抱怨,也不反駁,隻笑道:“正宴開在酉時,案上有碗糖蒸酥酪,娘子用了先墊墊胃,省得一會兒難受。”
毓娘說着話,便蹲到了季姜的床尾,手中鼓搗起什麼。
見她如此,季姜快速穿好層層冬衣,捧了個小暖爐,也蹲到毓娘身邊,歪頭看得認真。
那是一串金銀錢,用編制的彩繩穿起來,編作福節,被毓娘三兩下綁到了床尾的腿柱子上。
季姜問:“這是什麼?”
回頭見披頭散發的季姜,毓娘拉她坐到錦凳上,給她梳發。
自銅鏡中窺見自家小娘子的臉,她笑意輕柔,帶着祈盼道:“這叫壓祟錢,挂在床尾,來年、後年,往後的歲歲年年,都會保小娘子嘉平長樂,百歲同安。”
嘉平長樂,百歲同安。
季姜嘴邊滾過這幾個字,不由皺眉道:“原來這才叫壓祟錢啊,那我這些......”
她說着,從袖袋裡掏出三個小荷包,擺在妝台上。
“這是......”
“我給你們備的壓祟錢。”季姜有些恹恹道。
她昨夜在被子裡偷偷包了好久,結果一早便得知弄錯了。
毓娘看着那三個荷包,既欣喜又哭笑不得,“六娘子,壓祟錢是長者給小輩的,不能倒着來,而且,沒有主子單獨給婢子包壓祟錢的。”
自然,她們不能自道為小娘子的長輩,可她與映采确都比季姜大,怕會叫她折了福氣。
“騙人,”
季姜立即仰着小臉反駁,“我方才還沒醒,就聽到外面有從琉璃院領了銀子的小丫鬟說話了。”
“那是老夫人和夫人體恤,也是咱們府裡的規矩。”
毓娘依舊回得滴水不漏,說規矩季姜說不過她,卻也有自己的辦法。
她撒賴,把荷包扔進毓娘懷裡,轉身就跑。
毓娘出來時,季姜早出了院子,往前院去了。
長空若洗,高陽照雪。
連着下了半月的雪,今日是難得的好晴日,檐角結起的冰錐都在慢慢消融。
季姜穿過垂花門,冷不丁被落進頸襟裡的雪水冰得一哆嗦。
再擡眼便見迎面走來一粗布勁衣的高大少年。
不是孟覺又是誰。
季姜一慌,腳下一轉便要原路返回,想着先回門那邊躲一躲。
可天不遂人願,孟覺的聲音已經響起。
“六娘子?”
季姜歎口氣,轉回身來,瞥見孟覺手裡捧的錢袋子,她彎出一個笑。
“領到銀子啦?”
提起這個,孟覺有點臉紅,撓了撓頭,小聲道:“是将軍和夫人給的壓祟錢。”
他都十五了,已經過了給壓祟錢的年紀,他哥都不給了,可将軍和夫人還是每年都給他準備,與小郎君、小娘子們的是一樣的。
“阿娘給的?”
季姜有點驚訝,沒想到謝氏這樣冷淡的性子還會想着給孟覺壓祟錢。
孟覺點點頭,轉頭才想起來問:“六娘子怎麼在這兒?可是有事尋将軍?”
孟覺赤城的目光盯着季姜,她忍不住轉開眼,心虛道:“沒事啊,我就是随便走走,後院裡太悶了,我出來轉轉,一會兒就回去,你有事便先走吧。”
.....
一陣靜默,季姜都快裝不下去了,孟覺也不曾走,反開口道:“六娘子,你又是來偷書的。”
不是疑問,是笃定。
季姜幹脆不裝了,她拽出袖袋裡的書扔到孟覺懷裡,破罐子破摔道:“我不偷,你進去給我換一本,這總行了吧?”
“當然不行!”
孟覺義正言辭,“沒有夫人的允準,将軍都不能動那些醫書,六娘子還是不要再打這個主意了。”
“那你會攔我嗎?”
季姜仰頭看他。
此話一出,孟覺腦子裡某根弦崩得更緊了。
他記得上次撞見季姜偷書她就問了這樣一句,然後自己就讓她得逞了。
這次......
“不會。”孟覺還是道。
季姜朝孟覺笑笑,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