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謝氏先擡眼看向門口,想到方才仆婦的傳話,又複沉靜下來,不曾作聲。
倒是一旁的知妗,笑着搖搖謝氏的手道:“是阿姜。”
謝氏笑着,輕拍拍她的手。
謝氏向來娴靜,少有神情外露的時候,屋中旁人自是沒看見她方才眼底的激動,可向來老道的孟老夫人卻一眼看穿。
遂笑道:“我這處左右也無事,不必叫他們來請安了,”
她說着看向謝氏,“老二媳婦剛回來,相必也疲累,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孟老夫人話落,知妗便攏了攏裙邊,準備與謝氏一同起身告退。
卻不防旁邊的謝氏道:“媳婦兒一年不曾回府,合該先伺候阿家用頓飯食。”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謝氏笑着吩咐身邊仆婦。
“叫二郎和六娘先回琉璃院去,讓人把午食給他們擺到琉璃院裡,把五郎叫進來,我陪阿家用過午食再回去。”
這話便是先不見孟潇和季姜了。
知妗攏裙邊的手一頓,又慢慢收回去,垂下的眼睫不斷輕顫。
她心下早有準備,像阿娘這樣處處談道理,道規矩的人,到底是對阿姜不大滿意的。
可她沒想到,會這樣快。
孟老夫人又怎會不知謝氏的心思,無奈輕喚:“東籬......”
然而擡眼對上謝氏堅定祈求的眼神,她暗歎口氣,也到底說不出什麼了。
李家那小郎君将來是要回燕北的,聖人執意把六娘許給他,便注定了她此生不是能肆意過活的,可六娘偏是個有主見、還不受人擺布的,若謝氏想要掰過她的性子來,隻怕母女倆還有得磨。
*
“阿娘這是何意?”
院外,聽到女使的話,季姜下意識問道。
女使隻道是謝氏的吩咐,旁的一概不言,季姜待要再問,胳膊卻被一旁的孟潇輕握住。
“二哥,阿娘她......”
季姜轉頭看他,隻見孟潇搖搖頭,示意她不必再問。
旁邊謝嬷嬷心思電轉,想要放開季姜的手,還不等她動作,孟潇已經先一步拂開她的手。
轉頭對季姜笑道:“走吧,去琉璃院用午食。”
孟潇習以為常般,扶着愣怔的季姜,轉身便走。
“二哥。”
孟濯被單獨留下來,心下不由得忐忑,卻又不敢違逆謝氏的話跟他們倆走,隻能站在原地喊兄長。
孟潇聽到弟弟的喊聲,還是停住腳。
回頭安撫地笑道:“你怕什麼,又不是沒在祝明堂用過飯,進去吧,一會兒陪阿娘和五妹妹回琉璃院就是。”
二房兄妹裡,孟潇這個兄長俨然便是四人的主心骨,他都這樣說,孟濯便放心留了下來。
琉璃院裡。
偏廳的案上擺了兩人的飯食,季姜與孟潇是親兄妹,在家沒那麼大規矩,這會兒便對坐用飯。
或者說......是對坐着,孟潇一個人用飯。
季姜隻是撐着下巴,皺眉看着對面的兄長。
“六妹妹不餓?”
孟潇終于被盯得不舒服,掀眼看向季姜。
季姜收回目光,手平放到案上,下颌枕在手上,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
聞言,她恹恹道:“沒什麼胃口。”
見孟潇隻是點了點頭,再無表示,季姜終于忍不住問出口,“二哥不奇怪嗎?”
她又想到什麼,稍顯驚訝道:“還是說.....阿娘本就是這樣淡薄的性子?”
“不是。”
“那阿娘為什麼不見我?”
孟潇擡眼,看着對面睜大圓眼眨呀眨的小娘子,他氣笑,“六妹妹今日做了什麼,這麼快便忘了?”
還真是因為這個....
季姜眉眼一皺,頭徹底埋進胳膊裡,隻露出兩個小發髻,和無力再飄的發帶。
今日晨起,明明說得是還要再等兩天,阿娘才回來的,她哪裡知道,隻是出去赴個宴,阿娘就回來了。
好吧,她更想不到,自己會在太子府跟蕭寶姬打起來。
最後還演變成了小娘子們的群架……
季姜越想越覺得自己涼透了。
半晌後,她才反應過來,好像有什麼不對。
她擡頭,重又露出一雙滿含疑惑的杏眼,問:“那二哥怎麼也被‘發配’了?”
還不等孟潇答話,她便眼眸發亮,激動道:“二哥你也打架啦?”
“六妹妹以為誰都跟你似的!”
“那二哥怎麼跟我一起了?”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孟潇說完,給季姜夾了個油錘,笑道:“這是我特地問廚上要的,頂飽,六妹妹多吃點。”
季姜皺眉‘啊’一聲,更疑惑了。
*
季姜沒疑惑太久,兩人方完飯,謝氏三人就回來了。
聽到廊下仆婦通傳的聲音,季姜顧不上與孟潇說話,放下茶盞,起身蹦着出去。
迎面便見三五仆婦簇擁着一個寬袖素服的女子走進屋來。
謝氏出身世家大族,相貌如何還在其次,反倒是端莊大氣的氣質很不一樣,又加之常年在寺中禮佛,她這份端莊中還帶了一絲甯靜淡薄。
但這些,在季姜這個初見阿娘的女兒品來,有些冰冷了。
到了正堂,不知是誰早準備好了蒲團,就放在正中間的地方。
謝氏隻垂眼瞥了一下,便擡腳直接繞過去,在上首落座。
知妗看不透自家娘親的臉色,隻能依着方才謝氏對季姜的态度來揣測,便當是謝氏提前準備的,轉頭給季姜使眼色。
季姜接收到,雖是滿心驚訝無措,卻也還是上前去跪。
“好了,”
謝氏出言打斷季姜動作。
季姜幾人擡眼看她。
謝氏臉色依舊平淡,“六娘傷了腳,跪就免了吧。”
“多謝阿娘。”
季姜小臉上綻開笑意,開開心心站起來了,還不忘嘴甜。
謝氏被這句‘阿娘’喊得眉眼一顫,心間酸軟,向季姜招手。
“六娘來。”
自入府謝氏這一連串的行為,全不是季姜預料中,與阿娘見面的樣子,可她也隻是個孩子,一個滿心希望生下自己的阿娘,也可以親愛她的孩子。
所以,沒有半分猶豫,甚至沒有讓寶簾攙扶,季姜自己來到謝氏身前。
謝氏沒有如孟詹山般抱抱季姜,她隻是細細看着她,目光微微輕顫着,一寸寸掃過季姜的臉,像是要透過眼前這張稚嫩的面孔去看過去那十年季姜的模樣。
她沒有陪在她身邊的那十年,她的模樣。
不過時光已逝,有些東西過去就是過去了,自然也是看不見的。
最後,謝氏擡起雙手捧上小姑娘瑩白的臉,輕輕摩挲她的臉頰,好似要撫平這十年無端泛起的波瀾。
季姜看着謝氏微微泛紅的雙眼,感受着婦人幹燥溫暖,帶着些微顫抖的撫摸,一向明澈清亮的眼底浮上幾分驚訝和觸動。
心底傳來幾乎察覺不到的絲絲痛意,她忽然覺得這場景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某個地方,有另一個婦人也曾這樣看過她,輕撫她。
隻是她忘了,全然忘了。
為什麼?
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不待季姜深究,謝氏便放開了她,還順手把人往後輕輕一推,将愣愣的季姜推到了謝嬷嬷手裡。
謝嬷嬷與謝氏一對眼神,立馬把人扶到堂中,與孟潇排排站,俨然一副三堂會審的樣子。
季姜心知逃不過,也沒想逃過,瞥見旁邊孟潇站得淡然,她學着,也踮腳站穩。
謝氏剛起一個調,“今日太子府之事.....”
“我的錯,”
季姜率先開口道:“太子府的事跟二哥沒關系,他也沒打人,是我打的。”
季姜一出口便打斷謝氏的話,一旁三人都是一驚,繼而看向她這邊。
孟潇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什麼,隻伸手稍稍扶住她,不叫她一會兒跌倒了去。
知妗則是皺眉,輕輕搖頭,暗中示意季姜不可以這樣,這樣不合規矩。
孟濯一臉懵然,眼珠在謝氏與季姜之前滴溜溜亂轉。
時間不過瞬息,便見謝氏沒有生氣,反倒輕笑開口,“哦?六娘錯了?”
“錯了。”季姜點頭,認得利落。
“何錯?”
季姜脫口而出,“我不該在太子府打蕭寶姬,毀了太子妃的生辰宴。”
這話的重點在‘不該在太子府’,意思便是,她該換個地方打蕭寶姬,至少出了太子府再打。
謝氏豈能沒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