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氏笑笑,起身走下高台。
馮氏招東宮的宮人去太醫署請太醫,又叫來幾個力健的内侍,支使他們把李兖擡到崇仁殿。
入夏的天,李兖挨了棍子,衣袍被汗水浸濕,貼在傷處,血肉衣布相粘連,不動也一陣陣的疼。
李兖腦子疼得昏昏沉沉,卻還模模糊糊記得腦子裡的事。
意識到有人靠近,他有氣無力道:“重華宮,七哥,去看......”
馮氏本是上前扶人,卻不想聽到這樣一句,她微愣,眼底露出一點思索,擡頭看向翊王。
似心有靈犀,翊王端坐高台,卻恰時擡眸,看向台下馮氏。
見妻子抖開衣袖,比了個手勢,他漆黑深邃的眼中劃過疑惑,不過隻一瞬,便輕點了頭。
隻通一個眼神,馮氏便明了蕭崇之意,嗓音柔和,帶着安撫,俯身低語道:“阿驷弟弟放心,七弟那邊,我與你四哥會去。”
李兖早閉上眼睛,強撐着暈眩,聽到應答,腦中緊繃的弦一斷,徹底暈死過去。
*
卻說自上次姊妹幾人拌嘴後,孟家後宅安靜許久,季姜從宮中回家,睡過一覺後卻沒能起身。
她又病了。
鄭氏請過幾個大夫,皆言季姜體質虛弱、不可見累,隻能拿藥溫養,有更甚者,還言她活不過及笄,好心勸孟老夫人早做準備,結果被孟濯縛了嘴,轟出府去。
知妗和孟老夫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是全無辦法,将要拿孟詹山的牌子去請宮中太醫,卻是被休沐歸家的孟三老爺攔下來,說是于理不合。
雖沒說于得是哪門子禮,可孟三老爺是讀書人,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一番道理。
且孟詹山離家時,恰逢四老爺又病重,五老爺将要啟程去寒州,他無法,隻好将自己的令牌子給了三老爺,如今别人是想拿也拿不到。
這話傳到三房,倒是叫三娘遙妗一陣好樂。
彼時,她正蜷在榻上,歪枕在娘親鄒氏腿上。
嘴角笑容切切,“往日咱們府上隻四叔一個病秧子,如今可好,又添了六娘這個小病秧子。”
榻前擺着獸頭四角冰鑒,吊頂上葉扇輕擺,寒冰輕吐白霧,撲散在人身上,端的是清涼怡人。
鄒氏倚着軟墊,手上繡着一件男子裡衣,聞言撇撇嘴角。
沒聽到鄒氏應答,遙妗轉頭看去,“六娘是個病秧子,阿娘不高興嗎?”
“高興,也不是很高興。”鄒氏神色淡淡。
“為何?”遙妗不解。
她自小便知,在這府上,他們三房是不被待見的。
遠在姑蘇的大房權且不提。
府上三房中,二房和三房乃孟老夫人親生,
四房雖是庶房,可也是一視同仁。
二伯父戰功赫赫,整個府邸都是他掙來的,自不必說。
二伯母出身東陽謝氏,那個隻在詩中讀到過的‘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氏,哪怕如今東陽謝氏暫無世出人才,可門閥世名猶在,當今凡言世族,人還多念謝氏,是以二房的日子過得最好。
四伯父如今雖病體支離,可他病前是在聖人面前說得上話的,于官場上也結交甚重。
四嬸嬸出身荥陽鄭氏,雖不及謝氏,可勝在當年投奔太祖早,謀了個從龍之功,是當朝勳貴中的一等世族。
再看他們三房呢。
阿耶靠着二伯父的連帶,也不過在國子學謀了個從七品的直講。
阿娘既非世族出身,也非勳貴之後,外家隻有外祖一人在朝為官,年逾耳順,還是個禦史中丞,也許此生就是個禦史中丞了。
這樣對比下來,他們三房屬實可憐。
而自她記事起,阿娘也沒少受二房四房的閑氣,二伯母自持清高,四嬸嬸長袖善舞,兩人都不是好相與的,偏還一個賽一個的會得祖母歡心。
隻将她阿娘排除在外。
“阿娘,阿娘,”遙妗搖晃鄒氏胳膊,“到底為何?”
鄒氏耐不住她纏鬧,便道:“六娘在府外長大,謝氏又從未沒養過她一日,以她自诩出身世族的清高,說不得還不待見她,好與不好又有什麼的,若病秧子是五娘,那才是有意思了。”
正巧鄒氏繡完一針,低頭換線時,乍瞧見自家女兒瑩白嬌妍的容貌,不覺又是一歎。
“若我遙兒有這樣出衆的家世,何愁比不過五娘,至少好過如今,連七娘那小丫頭片子都比不過。”
她說着又要垂淚,“是為娘的拖累了你。”
“阿娘,”
遙妗急爬起來,瘦細的胳膊圈住鄒氏的脖子,臉倚在她脖子上,感受着鄒氏的溫暖。
“阿娘你别哭,我一定日日勤習規矩,阿娘叫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一定比她們都學得好,阿娘你别哭了。”
鄒氏閉上眼,眼淚劃過臉頰,滴在遙妗臉上。
遙妗又急又悔,恨不該挑起阿娘心事,她心中快速搜刮她們還有什麼,腦中什麼一閃而過。
她欣喜道:“對了,咱們還有三哥哥呢,三哥哥會更争氣,對,三哥哥......”
提及一向不甚親近的兒子,鄒氏到底收了眼淚。
把三娘按回榻上,拿了帕子拭淚。
“三郎自小便是個有主意的,我拿他也無法......”
“三嬸嬸拿什麼無法啊?”
院外忽然傳來少年人的清越話音,鄒氏的話打斷,忙擡頭示意心腹仆婦前去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