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嬷嬷迎到門前,一見院中兩道人影,便示意仆婦打簾,邊行禮笑迎。
“四郎君,五郎君。”
金烏欲墜,夕陽斜照,絢爛的餘晖灑在廊道上,湧動起一片金輝。
廊門下竹簾卷起,少年攜陽伴風,一前一後跨進門,夕照穿窗而過,斑駁光影落滿兩人的袍角。
行過廊道,孟津、孟濯在正堂門外站定,齊齊叉手行禮。
“侄兒請三嬸嬸安。”
“先請他倆到外間稍坐。”
鄒氏吩咐一句,由着女使伺候着穿上見客的衣衫,又坐在妝台前挽發上妝。
望見銅鏡中那張瘦窄的臉,臉上一雙溢滿血絲的倦眼,鄒氏忙低頭,手摸上妝台的面粉,急忙拿來撲臉。
遙妗知道自家娘親恐還需要些時候,遂跳下榻來,快道:“阿娘,我先出去看看。”
不等鄒氏回她,便打簾走了出去。
“兩位哥哥到三房來卻是稀客了。”
遙妗笑言,半是打趣,半是譏諷,聽得孟濯一陣難受。
自認周到行禮後,遙妗便坐到兩人對面,視線自然地落向二人身上。
四哥孟津還是一身簡單的箭袖白衣,掌寬革帶緊束起腰身,半大的少年,身姿更顯挺拔,與其父四老爺的文質氣全然不同。
他眉眼淡淡,不冷不暖,不笑不威,往那兒一坐,便是一副慵慵懶懶,不愛搭理人的樣子。
此時,聽到遙妗這樣說話,孟津也不開口,隻挑起眼皮輕瞥她一眼,甫又淡淡移開,端起手邊的茶盞。
這便是不想開口搭理的意思了。
遙妗也不稀罕他理不理的,便撇開眼,看向另一邊。
與他年歲相仿的五哥孟濯則完全不同,他沒什麼愛不愛的物件,衣衫挂飾,吃食飲水,給什麼用什麼。
他生就一張讨喜的圓娃娃臉,為人又愛說愛笑,與誰都玩得來,阖府上最好說話的兄弟姊妹非孟濯莫屬。
這會兒,孟濯先觑一眼旁邊的孟津。
見這他還是那副死樣子,才笑着搭話。
“三妹妹說笑啦,”他朝遙妗擠擠眼。
“三叔可是國子學的直講,我們素日裡哪敢往他面前湊啊,沒得拿那糟亂課業污沒了三叔的眼。”
還是五哥和顔悅色,遙妗也朝他笑。
“五哥在東觀堂習書,那裡面的先生隻怕比國子學好了不知多少吧,還怕國子學一個小直講?”
她說着,心裡又不舒服起來。
長安無人不知,東觀堂裡皆是開國勳貴之後,與皇族子弟一同進學,日後無論入仕進伍,那都是比别人高一大截的。
隻因生在二房,五哥一個庶出都能去,她三哥明明更聰慧沉穩,卻是去不得。
“我又不是憑學識進去的,”
孟濯小聲嘟囔,對着遙妗笑得有些勉強。
借着轉頭端茶盞的動作,孟濯小聲急道:“四哥,你說兩句啊。”
此次來畢竟是為孟津的事,自己隻是個陪襯的。
且他是真的與孟遙妗無話可說,這位三妹妹是朵帶刺的花,相貌是阖府姊妹之最.....但前提是不開口。
因她言語間好似總帶着刺。
這.....他能說也不敢說呀,唯恐再戳到她什麼心事。
孟津瞥他,見他實在為難,便擱下茶盞,直言道:“今日前來,實是陪五郎來拿三叔那本《宣和博古圖》的。”
“正.....”
孟濯的‘是’沒說出來,隻唰的轉頭看向孟津。
四哥說了什麼?
誰陪誰?
這……怎麼變成,四哥陪他了?!
孟濯并非第一次被孟津坑騙,若是往日也就罷了,可今日他深知——
這書拿出去是還回不來的!
還不回來......三叔那個老古闆會罵死他的。
“早說嘛,”
遙妗起身便要往書房去,“阿耶的書房不叫旁人進,我去給你們找找。”
“哎不是,”
孟濯伸手想喊住遙妗,“不是我......”還沒喊完,孟津眼疾手快,往他嘴裡塞了快白玉糕。
“五郎這是餓了?”
知妗還未踏出門,裡閣的門簾掀起,鄒氏扶着尤嬷嬷的手走出來。
鄒氏祖上是江南人,後逃難才來到北地,是以她身形原就纖細,又常年優思甚重,身子愈發消瘦,臉上也是日見枯黃,覆上全妝,搭上披帛才能遮掩一二。
可饒是如此,她見人時仍笑得體面周到。
遙妗一見鄒氏,便快步來到她身邊。
“阿娘,我正要去書房,給四哥五哥取書呢。”
“急什麼?”
鄒氏冷冷瞥遙妗一眼,伸手握緊她的手,擡頭問二人道:“此事你們三叔可盡知曉?”
趁孟濯沒緩過來,孟津趕緊起身,“自是知曉的。”
“那便好,”鄒氏拉着遙妗複坐下來,招呼孟津。
“坐吧,你三叔的古籍書劄多,且得一等呢。”
鄒氏說完,不等遙妗再說要去書房,便先轉頭吩咐尤嬷嬷,“叫管三爺書房的小厮去尋。”
尤嬷嬷得令退出去。
不過一炷香,尤嬷嬷便捧着一塊錦布回來,一跨進門便笑道:“兩位郎君瞧瞧,可是這本?”
孟津聞言,擡肘撞撞旁邊人,示意孟濯過去看。
他自己隻聽說過這本書,至于書長什麼樣,書裡寫了什麼,他一概不知。
孟濯無力反抗,垂着頭耷着肩走過去,擡手随便一翻,又走回來。
“是這本。”
“既是這本,那侄兒們就先告辭了。”
孟津說着起身,行禮告退,禮數周全。
他一手拿過書,一手提着無精打采的孟濯,轉身便走,半點不耽擱。
兩人走後,鄒氏一把甩下遙妗的手,氣道:“遙兒,你今日是怎的了?”
“什麼怎的了?”
遙妗被甩得一愣,想過來後,側身撇開眼去,不敢看鄒氏。
鄒氏伸手指她,“怎的了你自己知道,以後不準去你阿耶書房,一次都不準!”
“阿娘。”遙妗不服氣地大喊,“憑什麼......”
“你聽不聽阿娘的?”
鄒氏也強硬起來,眼眶卻漸漸泛紅。
遙妗看着她的眼,半天,低下頭來,哽咽道:“我聽,再也不這樣了,阿娘。”
鄒氏眼淚落下來,伸手把遙妗抱進懷裡,柔柔地輕拍她的肩背。
*
孟濯兩人出了院子,看看西天暮色,便知已到晨昏定省的時候,遂往祝明堂去。
夏日天長久,此時隻有蒙蒙一點暮色,尚不到掌燈的時候,沿路上的下人并不多。
兩人并肩而行,孟濯忍不住開口抱怨,“四哥,你又坑弟弟。”
孟津一臉平靜,狡辯道:“若我坑你叫你實在難以忍受,你不若這樣想。”
“怎樣?”
“你就想,其實是蕭九坑的你,這樣是不是舒服一些?”
孟濯“......”
好,更難受了。
孟津他還能念叨幾句,蕭峥,他能趴他耳邊念叨嗎?
孟津追問:“這樣如何,五郎?”
“不如何,”孟濯着實納悶,他左右看看,小聲道:“到底是什麼樣的美人兒,叫你們倆這樣癡狂。”
“五郎不愛美人兒,還是不知道的好。”
“好,不知道也行。”
孟濯沉默一會兒,還是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