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世間的權勢都是一樣的。
人生再長不過百年,權勢又能握多久,你拿到它的那天就得想好怎麼把它安穩地交出去,才不會灼了自己的手。
可這位曹尚宮算是個怪人。
竟從來沒給自己留過後路。
一路走來,鮮花着錦熱火烹油,波瀾叢生也不掩驚才絕豔,如今卻驟然要赴死局了。
可歎,但解氣。
他們南陳可全毀在這兩個女人手裡了!
季姜不知道他們怎麼看她,她隻是感到暢快,無比暢快。
她累了,也受不了了。
如今解脫自然暢快。
含章宮是公主的宮殿,婌懿死後,季姜就搬到了這裡,她記得她第一次進宮就住在這裡。
圍爐而坐,婌懿給她斟上一盞劍南春,她接過還未端穩,酒盞已被身後的太子拿去。
婌懿走的那年沒等到春天,如今她也等不到了。
季姜擡起頭,清亮的眼眸映出天邊一線白光。
許久後,杏眸輕合,她呼出一口氣,笑道:“走吧。”
*
“本是富貴命,零落化塵泥,何必呢?”
踏進青雲殿時,季姜耳畔忽然響起當年在地牢裡,那位被囚禁的大晉鳳子裴徵玉對她說的話。
那時候季姜是不屑的。
隔着地牢的木欄,她跟他僵持對視。
半晌後才嚣張的笑起來。
“我不會死的,不過小裴大人你......就不一定了。”
世事難料,如今,倒是反過來了。
裴徵玉沒死,大晉兵臨城下,她要先走一步了。
季姜緩步走進殿裡。
一席珠簾将殿中内外分隔成兩個天地。
燈火昏暗,透過閃着光輝的珠玉垂簾,季姜看到一個跪坐的年輕郎君。
并非太子,她也從沒見過。
郎君一身月白鶴氅,跪坐在燭光堪堪照到的地方。
寒風順着窗沿流進來,燭火明明滅滅地撲閃,卻總是照不清他的臉。
但季姜沒有看他,而是把視線落在了徹底隐在簾後的那個人影上。
她目光下移,最後死死定在那片逶迤在地上的紅底織金的裙角上。
直到胸間震蕩的劇痛再也忍耐不住,季姜才回過神。
低頭掩去眼中的嗜血,季姜緊緊捂住胸口。
忍耐幾息後還是沒忍住。
‘噗’的一聲,她喉中噴出一口鮮豔刺眼的濃血。
血濺在地上,砸起的一粒血珠落在年輕郎君的月白鶴氅上,眨眼暈染出一片嬌豔的绯色。
季姜勉強穩住身形。
她渾身骨頭劇痛,雙腿卻強撐着不肯跌在地上。
郎君似無所覺,仍舊垂眼看着面前的茶,茶湯早已寡淡,隻剩一支茶葉還在湯裡浮浮沉沉地飄着。
倒是簾後那道暗影控制不住地微晃,似乎忍到極緻,從喉中擠出一聲壓抑到顫抖的聲音。
“阿姜......”
“閉嘴,我嫌惡心。”
季姜滿口鮮血,嗓中磨砺壓出一句。
殿中遽然安靜下來。
風聲細細,伴着季姜難以調平的痛苦喘息。
一直低着頭的人倒在此時動了。
他起身,朝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人從外間端來了托盤。
鶴氅輕微的摩擦聲越靠越近。
季姜低着頭。
奇怪的是,她雖口鼻中都是鮮血,卻乍然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果香氣。
卷着風乍然吸進鼻腔,寒涼又清新。
季姜已無心去分辨了,隻閉着眼壓下喉中翻湧的血。
再一睜眼,她視線裡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還沒等季姜擡頭,那隻修長的手已經伸過來,白皙的手掌輕貼住她衣袖,微微做了個向上托扶她的動作。
“你放肆!”
季姜咬牙,拂袖甩開他。
多年掌權,她早習慣别人對她的不敢接近。
乍然有生人靠近,她都深覺不适。
可喊出這句話後,季姜反而呆住,繼而自嘲地笑了。
什麼尊貴體面,什麼高權厚祿,全是假的。
權勢、志向、摯友,都是騙人的。
扶人的青年沒有半分生氣的意思,他随季姜心意不再去扶她,隻是溫聲道。
“今夜風雪緊,尚宮飲盞溫酒,暖暖身吧。”
他緩緩開口,話中竟含着種莫名的溫和。
季姜聽得出來,這種溫和不是因為他認識她,像是他待誰都如此。
她垂眸看向那樽透翠琉璃盞,翠盞映紅酒,酒香自波中蕩開,配上一雙修長的白玉手,煞是好看。
“你倒是客氣,多謝了。”
郎君輕輕笑開,“尚宮多禮了,我不過代友來送尚宮一程,當不得什麼謝。”
代友。
一瞬間,已有三人名姓浮現在季姜的腦海中。
自涉政事以來,她宿敵有三。
一個戰場交鋒過,一個她亦敵亦友,還有一個,陰謀攻伐從未間斷,卻也從沒打過半分照面。
這三人都有可能。
可事到如今,深究已是無益。
況且她何必此時說出,讓簾後那人漁翁得利呢。
就讓大晉遠道而來的鐵蹄徹底踏碎南陳這座骷髅塔也是快事一樁啊。
季姜真心的彎唇笑笑,伸手接過酒盞,沒有半點猶豫,仰頭一口飲下。
酒是好酒,還是上好的劍南春,當年在南陳飲下的第一盞酒,便是這個。
如今,也算有始有終了。
溫酒劃過腔喉,季姜沒有感覺出灼熱,倒還真覺得身上暖了起來。
青年被季姜方才那一笑晃了下神,眼中越發深凝。
竟是猜到了嗎?
喝下酒後季姜再沒睜開眼,似乎什麼都不值得她再浪費一眼了。
她擡手點點藏在珠簾後的人,兀自轉身往外走去,邊走還邊笑着喊起來。
“你太蠢啦,我死多少次,外面那幫蠹蟲都不會聽你的,大晉也絕不會止兵,不信咱們來日看,太蠢了,太蠢了.......”
輕狂寥落,直喊到氣若遊絲。
到最後,自喃喃低語,不知是說給誰的。
季姜挺直脊背,強撐着往殿外走。
嘴中鮮血外湧,布衣染紅,她卻執着地不肯停下。
她不要死在這兒。
絕不死在這兒。
血滴落在地上,随她腳步一路生花。
殿外,冬陽大盛,天光乍臨。
僅剩一步,殿中卻發出‘咚’的一聲。
身陷混沌,雙目暗蔽。
耳邊嗡鳴,季姜隐約知道自己跌在了門口。
冷風拂面處,耳畔忽飄起一陣清脆的琵琶音。
天光處,浮現出萬春樓的娘子們。
紅綢綠衣,粉面窈窕,玉頸琵琶,素指彈撥,竟是一曲《太平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