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祇被李暠一下問住了,這個問題有些尖銳了,回想自從與善愛和沙迦牟韋失散起,她的人生便與玄玉閣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人固然天然生活在社會關系中,但如果這個關系能可控那就完美了。
潭兒表情複雜,别扭中帶着抗拒,玄盛對這個孩子的态度很奇怪,頗為嚴厲。
“外人面前,你可稱呼她主母。”
阿祇喝得有些上頭,可也大緻明白了現狀。呂光占據了河西,李氏宗族偏安隴西,玄玉閣勢力蟄伏敦煌,李玄盛作為玄玉閣與李氏的在敦煌的質子,隻能接受段業的效谷令。這麼小的官職,多少是對他的羞辱,但李暠卻欣然接受了。
沉默了片刻,玄盛又緩緩開口:“過兩日送你去城南的靖恭學堂,那裡有五經博士傳授學問,既然啟了蒙,學業不能荒廢。”
阿祇聽說學堂便來了精神,“這個主意甚好!潭兒,咱上學去。”
“阿秭也去?”潭兒總算不抗拒了。
阿祇喝幹杯中酒,奇怪地問:“我為什麼不能去?”
她放下酒杯看着玄盛,面色微醺,思維變得遲鈍起來,說話逐漸口無遮攔:“推崇《五經》罷黜百家那套,不好,那都是前漢士族世家耍的小心眼,你們這些大家族,獨尊儒術,為的就是維護你們的宗法……”她打了個酒嗝,面前一大一小可不都出身貴族麼?她可沒腦子想許多,接着說:“什麼貴族的利益,什麼修身、齊家、理國,暴君上台輕易流血千裡,揭竿而起的戰争販子動辄伏屍百萬,光憑五經能平天下?”
在孩子滿眼的震驚中,阿秭離經叛道的話,簡直要跟全天下的世家大族為敵。
玄盛鎮定地塞給阿祇一張胡餅吃,阿祇也不客氣地又吃又喝,明顯是醉意上頭。他轉頭對潭兒說:“你剛才聽見了什麼?”
潭兒閃着大眼睛,拼命搖頭。
“吃完把這裡收了,自己洗漱睡覺去。”
玄盛起身,在小小少年面前顯得肩寬背挺十分高大,腦子不甚清醒的阿祇,邊吃邊聊着她的奇思妙想,再喝下去胡言亂語,怕是要被下大獄的節奏。感覺天旋地轉的辛夫人還在即興批判,人已經被抱了起來,“皇權一統,百姓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民不聊生,孰人之錯?欸,怎麼天在轉,莫非又穿了?……”
在她的瘋言瘋語中,不知玄盛用了什麼辦法終于讓她消停下來。
第二日,阿祇在頭疼中醒來。
阿祇揉着額頭睜開眼,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身上蓋着柔軟錦被,幸好被子裡她穿着幹淨的棉質衣裙,随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希望這衣裙是她自己換上的,可是她昨夜喝斷片了。
外面好像有聲音,她腳步虛浮地打開大門,然後被眼前的一幕驚住了。
院子裡穿梭着儒裙汗衫的侍女,她們有的搬運妝匣玉器,有的在打掃廊院,見到阿祇出現無一不屈膝行禮,喊她:“見過夫人。”她居然住在了宅院的主屋裡,雖然她對李暠舅父家的莊子并不陌生,但這氣派的後宅她還是第一次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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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好像換了人間。
“玄……家主呢?”
一個梳着雙環髻青色儒裙的侍女走來行禮,說:“回夫人,家主在後院。”
那是他們最近住的地方,離這裡并不遠,阿祇道了聲謝便匆匆而去,她不太喜歡這身裙擺,快速的步伐走着淩亂,等到後院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大一小正在給白月梳理毛發,這幾日總算白駱駝的威姿重現,玄盛亦是恢複了玄郎君的風采。
玄盛聽見動靜回頭,見她單薄的樣子立在廊道,因小跑急促的呼吸,在冬日裡形成白氣,顯得她的微紅的鼻子越發生動。
“怎不披見衣服,我已讓人将置辦的東西都送了過來。”
玄盛脫下自己的大氅走近阿祇,将她攏在帶着溫度的冬衣裡。
阿祇問:“以後我們就都住在這嗎?”
“玄玉閣的大宅如今是太守府,我們住在舅父舊宅,這裡剛好是最歸屬效谷縣,可能要委屈你了。”玄盛的眼神深邃,撥弄開阿祇的發絲為她系上毛領。
“不委屈,這裡很好,我和努爾白月在外時經常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玄盛目光溫柔,“以後不會了。”
這樣的李暠像初升的太陽和煦又溫暖,他看着阿祇的額間,婆羅花蕊越發的清晰,在白皙的皮膚上嬌豔生動,靈動的雙眸顧盼生輝。
“阿秭。”小男孩剛一開口,就被身旁人攔下。
連夜的李氏搬家,潭兒剛被迫在清理牲畜棚的糞便,見到阿秭來了,便扔下手中的糞叉就要跑過來哭訴,一雙手拉住他,對潭兒微微搖頭,眉目清秀的溫潤少年正是宋繇。
二人遠遠看着玄盛與阿祇的身影,神情各異。
阿祇想去打招呼,白月身邊懶懶的趴着的努爾,它可不管許多,聞聲奔來,一爪子就往她身上撲。阿祇心一抖,喝聲:“努爾,莫再來,這是我新換的衣裳。”
努爾哪裡管那些,追着阿祇就貼上來。
玄盛在不遠處,含笑看着小院裡的雞飛狗跳,長發亂飛的女子被狗子追得到處跑,阿祇提着她的新衣,生怕被泥點子甩髒,在這冬季的西北萬物凋零之際,女子的笑聲,狗聲吠叫,這份歡樂真是,不真實。
正在這時,外面有傳令兵來。
阿祇小跑到回廊,笑着對他說:“等我回避下。”
陽光斑駁,這樣的清晨真的很美好。
傳令的人在宋繇的帶領下,進來禀報:“效谷令家眷的戶籍文書已造冊,段太守特命小人送來,太守三日後将赴任建康上任,邀請效谷令明夜攜家眷到府宴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