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拾一抽出手,捂住嘉和的耳朵,她不會哄人,也隻會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說“我聽不見,我隻知道你很好,特别好”。
嘉和握着程時一的手,仿佛要将骨肉嵌進彼此身體裡,程拾一往外想抽動手,沒拉出來,嘉和看着她露出調笑的笑容,“我們都是女子,這樣有何不妥”。
她甚至把臉埋進程拾一的頸窩,感受她每一次呼吸跳動的脈搏,沉而有力,會讓人聯想到春日枝頭萌發的春芽。
“燮州水患你前去赈災,此後又在淮揚籌集錢财置辦女子學堂,當初懷遠有一女子當街攔車為求清白,也是你不顧萬人阻擾,力争真相,樁樁件件,哪一件不值得稱贊”。
“都是幾年前的事,你清楚就好”,嘉和臉頰薄紅,轉過頭避開程拾一的眼神,把桌上的步搖撿起來,插在程拾一頭上,其實很不倫不類,但是程拾一沒有阻止。
程拾一的眼睛彎起,像一輪見過滄海桑田後平靜的彎月,“我向來知道的,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那個嘉和從未變過”。
“我要走了”,程拾一說,“我要去昭州,我原本以為不會再見到你”。
“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你要走”。
馬車停在院子門口。
嘉和眼眶微紅,她早已不是當年吵架就要赢的小女孩,即便氣在心頭也學着給彼此留有餘地,“你那麼犟的人有哪次向别人求助過,無非是要走了,扮可憐引我出來”。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很久”。
程拾一心頭一震,嘴唇動了動,“對不起”。
“我不要聽你說這些”,嘉和惡狠狠盯着她,附身叼住程拾一的鎖骨,尖牙在細嫩的肌膚上摩挲,宛如叼住食物不願松口的野獸,“你不會明白,永遠也不會明白”。
明明不是雨天,程拾一卻感受到了雨滴。
“學堂裡的姑娘們嚷嚷着強生健體,要習武,如今正缺一個教習武藝的夫子,我把位置給你留着,事成之後你來看看”。
“若這是你我相見的最後一面,就算是掘地三尺,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會把你找出來,然後用那隻弓,親手射穿你的心髒”。
“忘記從前的那些,你不欠我”,嘉和貼在程拾一的耳邊,“但你記住,再見我之前,你隻能死在我手中”。
嘉和也許真的很生氣,程拾一剛從馬車上下來,下一秒,馬車立即駕着遠去,她駐足片刻,注意力很快被在腳邊亂蹭記得喵喵叫的貓喚回神。
程拾一一手撈了起來,那一塊開墾出來的小地上春芽茁壯成長,已經變成幼苗,嫩生生綠油油,可惜被幾個油紙包壓歪,程拾一眉心擰成一座小丘,給那幾個油紙包來了一腳。
扶起自己的幼苗,徑直走過。
但是沒過多久,那幾個油紙包便不見蹤影。
***
靜養幾日後,程拾一把家裡打掃得幹幹淨淨,她藏了一些銀錢在木已舟知道的位置,又在桌面上壓了一塊石頭,石頭上澆了一些土,表明要遠出。
柳遙知不在千絲閣,程拾一再怎麼追問下去也隻得一句:她很快回來,裴度家中的門很久沒有開啟過,程拾一敲了許久的門也沒有人應。
門口的野草許久沒有被人清理,被程拾一踩出一對腳印。
她沒有在意暗處注意自己的視線,身上背着包袱,頭上頂着一頂鬥笠,就這樣出了遠門。
來時一個人,離去時也一樣。
她前腳剛離開,後腳宮内的顧執便得知她離開的消息,高台上年邁的皇帝喚了一聲,顧執外露的情緒收攏回心,跪下謝罪,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顧執聖眷正濃,陛下自然不會真的怪罪于他,同樣被召入宮的的顧炎視線卻落在他身上。
回到顧府,下人們端來解暑的冰飲,顧執沒看一眼,他與顧炎之間,父子不像父子,更像陌路人與仇敵。
顧炎坐在中央的太師椅上,飲一口茶朝他說:“你最近分心過多”。
準備邁出門檻的腳收回來,許久沒與他交流過,顧執轉過身,眼裡是不摻夾一絲情欲的冷,“是嗎?”。
“為了一個目不識丁的粗鄙鄉野村婦,幹出這麼些蠢事”,顧炎明明是坐着,眼神卻依舊是居高臨下,仿佛顧執在他眼裡不過是腳底下的一顆沙礫,“你不該對高家出手,還去招惹三皇子,把自己推向風口浪尖,坐實了投靠大皇子的傳言”。
“你如今在朝中,一舉一動,旁人看的都是我們顧家的臉面”,顧炎悠悠呷一口茶,“抹黑的是顧府的榮耀”。
“一個女人而已,關起來,還會掀起什麼風浪”,他不屑,“婦人之仁,分不清孰輕孰重”。
顧執忽然就笑了起來,耀眼溫暖的陽光斜着籠罩了他半身,明明站了那麼久,本該暖和的身體卻隻感到刺骨的涼意。
他忽然就明白為什麼冷了。
養料怎麼可能擁有陽光,隻有種子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