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别的醉酒之人不同,程拾一異常乖巧安靜,像一座毫無生氣的雕塑,幾乎到百依百順的地步,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有人飲醉上臉,而程拾一幾乎是毫無變化,面上不見一絲紅染,隻是動作和反應有些遲鈍。
若非顧執伸手讓她數數,卻被她一把握住。
五指交疊,程拾一那雙透亮的眼眸被浸得發潤。
她俯身上前,顧執被迫後仰,一步步後退,他看見那雙眼睛在笑。
耳尖瞬間泛紅,臉上染上绯色,心跳在亂拍,“登徒子,快放開我的手......”。
一時分不清究竟是誰有了醉意。
顧執如同所有青澀懵懂無知少年,他忘了抵抗,僵硬維持着動作,直到程拾一嫌熱撒開。
落空感傳來,他不适蜷縮一下指尖,想,自己又被她戲弄了。
換了一身衣物,顧執走出房門,朝林峰道“你派人去将偏房打掃一下”。
他揉了揉眉心,看着乖乖坐在桌旁的程拾一,她似乎有些困了,單手支着頭,燭光灑在消瘦的身軀,透着一股孤寂。
“再讓夥房做碗醒酒湯來”。
“哦”,林峰愣愣應一聲,他走出房門,餘光瞥見顧執倒了一杯水,可程拾一看也沒看,很快便推開。
“不是說口幹嗎?怎麼不喝”,顧執眉心皺起,強迫一般将茶杯拿到程拾一面前,“你喝的冷酒,酒性極烈,少不了用五髒六腑來暖,現在口幹,不以熱水一暖,許一會更難受”。
程拾一沒有動作,甚至嫌煩似的把頭移走。
“怎麼,你願意靠近淩疏白,也能與林峰一同飲酒作樂,怎麼現在就百般不願了”。
顧執的臉色陰沉得仿若能滴出水來,茶盞被他用力攥着,青筋在手背暴起,“我先前便想問你,卷宗閣走廊寬大,可五人并肩而行,你非與淩疏白挨那般近”。
“淩疏白每日都要來上卷宗閣幾回,你們相處得很愉快吧,想來也是,定比見我時開心”。
顧執像是咬了一口青澀果子,又酸又澀,滿腹情感無處宣洩,銳利上揚的丹鳳眼緊盯着程拾一,洩出在人前從未顯露過的情緒,“他很快便要和首輔大人的嫡女結親”。
顧執想說,淩疏白在不安分的引誘你,還有那個裴度也是,一個白面書生滿腹陰謀詭計,也隻有程拾一這木頭一樣的人能為之所騙。
可是說出來又顯得他尤其善妒,惡意,陰暗扭曲。
那杯水最終送進顧執唇中,他們坐在桌子兩端,誰都沒有言語。
醒酒湯很快被送了上來,冒着熱氣,湯被顧執煩悶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溫度降下。
顧執忽然便覺得自己蠢透了,為何要與醉鬼置氣。
他觸碰程拾一的頭發,卻發現她睡着了。
顧執:……
“醒醒”,溫熱的勺子抵在程拾一唇邊,她睜開迷惘還帶着困意的雙眸,因為被人打斷睡眠,意識尚未回籠。
程拾一下意識張開嘴,顧執冷着一張俊美的面龐,臉色不善動作卻輕柔,“喝完再睡”。
“一身酒氣,難聞至極”。
動作已經盡力放得最輕柔,可拿出勺子時,猶不小心磕到程拾一的牙齒,顧執以為她不在意,想要拿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殘留的液體。
他想起這時程拾一總會關心一下,便笨拙模仿她的舉動,顧執從未做過這些,語言和動作生澀無比。
他問道“疼不疼——”。
——聲音戛然而止。
淚水從眼眶無聲掉落,落在顧執手心,濺出一個小心水花,沒有溫度的死物卻仿若要将手心灼穿,心好像被撕開一個口子。
能言善辯的人在此時此刻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你……為何要哭……”。
“我派人追蹤被流放幾人,不久便有下落,你愛擺弄的那些木頭府上有許多,都是随手撿回,你若想要便來帶走,不然林峰要拿來當柴燒”。
“……瑾王贈予了一把長虹劍,放在本官書房”,淚珠砸落手背,濕漉漉粘膩一片,顧執沒有移開手,“我帶你去看劍”。
程拾一漿糊般的腦袋捕捉到零星字眼,終于有了動作,她擡起頭。
“不想看”,她有些疑惑擡頭,完全不知情自己的舉動似的,站起往外走,“我要回家了……大人”。
顧執下意識拉住她的手,“現在已是一更天,宵禁之後離開,你想被帶進地牢關着嗎?”。
程拾一眨了眨眼,執意要離開,顧執攔不住他,臉色冷凝,卻見她走到院内,飛身躍上院内那棵挂滿花瓣的槐花樹。
庭院内的槐樹高大,茂密的樹葉塗上淡淡的月光,程拾一坐在枝桠上。
顧執确定她醉了。
“你不是要回家嗎?上樹算什麼,你的家在樹上嗎?”。
“不是”,程拾一抽空看他一眼,“你不高興,為什麼?”。
“也想上樹嗎?”。
沒等顧執反應,她忽然躍下,把他一并拉上枝桠,一如一月前,她們并肩看月亮。
“這些花可以吃”,程拾一靠在樹幹上,無數垂落的槐花在她身後形成一堵花牆,有點挂在她耳邊臉頰,在月光下泛着盈盈的光,“甜的”。
她拔下一串淡黃槐花,提到顧執眼前,“大人,你想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