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将去往何方？”

渡鴉嶺上，瑟蘭迪爾的話像是一條繩索，纏住了精靈前進的步伐——萊戈拉斯有些别扭地轉過身，他說：“我不知道。”

微風穿過他們之間，卻沒吹走距離，也沒帶走沉默……他很不願意在瑟蘭迪爾面前承認這一事實，于是将目光投在了滿是灰塵的石闆上。

“去北方。”出乎意料地，這位父親主動給他指明了方向，“找到杜内丹人，他們之中有一位年輕的遊民……你該見見他。”

萊戈拉斯緩緩擡起了眼，他的父親平視着他，這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次。瑟蘭迪爾全然抛卻了王座上的高傲，不僅如此——他的眼中有微光躍動着，有什麼東西，要從那片深邃的海中洶湧而出。

“他的父親阿拉松，曾是個好漢。”瑟蘭迪爾緩緩說道，“而他的兒子，或能成就一番偉業。”

“他的名字叫什麼？”

“他在荒野之中被稱為神行客，”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精靈，像是問他能否接受這考驗，“而他的真名，需要你自己去發現。”

而萊戈拉斯穩穩地接住了這信息，他思考了片刻，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

“不必去和誰告别。”

“我知道。”

“萊戈拉斯——”

其實瑟蘭迪爾并沒想到，沒想到自己會再次叫住他。那孩子緩緩轉過身，半張臉在柔光下，半張臉在陰影裡。精靈王從他身上看到了多瑞亞斯的春日，還有希斯隆的月夜……

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忘了告訴萊戈拉斯——他的母親給了他世界上最清澈的一雙眼。瑟蘭迪爾時常能從這雙眼中看見過往，比起寶石與墓碑，這才是他最溫暖的懷念。

靜默在空氣中漸漸擴散開來，可不同往日，這次萊戈拉斯并沒有覺得不耐煩。他早就學會了等待，但這一次他忽然看穿了——瑟蘭迪爾也需要等待。

“你的母親一直愛你，愛你勝過所有人……勝過生命。”

精靈的心突然被攥緊，這一瞬間的酸楚湧上眼底。他也是第一次，帶着這樣濃烈的情緒和父親對視。透過一層水霧他看不清，但似乎又比過去的每一刻都看得清。

他耳邊回蕩着山腳下的那場争辯，各執一詞，針鋒相對，可不忍傷害所以心照不宣。最後的最後，所有聲音都收束在——您比這片土地上的任何珍寶都更值得他珍惜。

“……你也是。”萊戈拉斯艱難地吐出這句話，他恨不得立刻就騎上白馬離開。可告别總是要有些什麼儀式，就像那矮人給陶瑞爾的醜石頭，“還有……我也是。”

他說什麼？

精靈王的眼睛慢慢睜大，直到天邊的流雲也被收入眼中。可萊戈拉斯的身影卻越來越小，小到隻剩一抹金色，小到再也看不見……他的孩子好像又變回了淘氣的小精靈，一不留神就消失在樹林間。

于是他的眉頭又難以抑制地聳起，溫熱的液體順着鼻梁劃過，悄無聲息地在地上染出一滴青。

話語的繩索不再牽絆，可感情的聯結更深。

戰場上的空地漸漸大了起來，阿斯翠亞跪坐在一塊血迹斑斑的土地上，從沒像今天一樣讨厭白色——嘉維爾在地上睡着，面上、唇上都是白色。

諸神在上，他是她一眼就能認出來的人。

她以為自己會哭會鬧，會像失去了玩具的小精靈一樣撒潑打滾。可事實并非如此，阿斯翠亞什麼動作都沒做。她隻是死死地盯着那張漂亮的臉，期待下一刻嘉維爾的睫毛就開始輕顫。

就像無數個午後一樣，嘉維爾躺在房間的搖椅上，臉上蓋着本反了的書。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等阿斯翠亞悄悄走近了，他就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

他會單手叉着腰，用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溫柔的表情對她說：“我們的小家夥又被騙咯！”

嗯，嘉維爾才不會這麼安靜地曬太陽呢——每次阿斯翠亞去隊裡的時候，他躺在空地上，嘴裡總得叼着點什麼——青草啊樹枝啊，有一次他叼了朵花，卻因此被蜜蜂蜇了。

就蜇在左眼上，腫了半個月，也休了半個月的假……可現在那眼睛閉得緊緊的。

她知道那雙眼應該是黑色的，曜石一樣的黑。黑色的眼睛總是能放大一個人的純粹，放大他身上所有的可愛、天真和難以抑制的生命力。從前阿斯翠亞總覺得，嘉維爾能活到所有精靈都絕迹的那一天。

今天她依舊這樣覺得。

胸腔内突然一陣酸痛，精靈深吸了一大口氣，可眼底依舊是幹澀的，帶着陌生的疼。為什麼面對死去的戰士，她的眼淚能夠輕易落下，可面對嘉維爾……阿斯翠亞隻感到彷徨。

即使到了現在，她還覺得這一切是假的。

像小時候經常會做的惡作劇一樣，阿斯翠亞用手輕輕捏住他的鼻子，在心裡默數着數字——嘉維爾最不會憋氣了，最多三十秒。每一次他都憋不住，在第三十一秒醒過來。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她立刻松開了手。

其實還差一秒，但就是那一秒會讓她知道，眼前的精靈真的醒不過來了。

“冕下……”霍拉旭面露難色。

“沒事的，”阿斯翠亞站起來，準備去抓住嘉維爾的肩膀，“我來幫忙。”

“冕下，是瑟蘭迪爾陛下找——”

精靈王用一個眼神制止了他。

瑟蘭迪爾立在戰場的正中央，将雙刀收回刀鞘。他靜靜地看着，看着阿斯翠亞将嘉維爾的雙手交疊在一起，再小心翼翼的擡起。她似乎很冷靜，對永生種死亡看得坦然。

不，或許并不是如此。

阿斯翠亞轉過頭，天空的顔色不再鮮豔，世界在一點點褪色。而當看見不遠處的國王，她微微皺了皺眉……胃裡突然泛起一陣惡心，好像渾身的器官都絞在了一起。

淚水奪眶而出，就再也不受控制。阿斯翠亞張着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喊着一個喊不出口的名字，手指向一個不會再醒來的人。淚水一滴一滴砸進土裡，即使精靈用力捂住雙眼，那些晶瑩還是從縫隙中溜出。

瑟蘭迪爾還是看着，看着她慢慢跪到地上，抽動着肩膀……他還是高估了她。

不，如果對嘉維爾的死亡毫無反應，那才是高估了她。

阿斯翠亞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拽起來的，怎麼離開這片充滿硝煙的土地。她踏上連橋、走過廣場、穿越階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輕飄飄地絲毫不踏實。

這時她才隐約發覺，自己對精靈們的勸慰是那樣的無用又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