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階梯傳來呼喚，索林還未揮動寶劍，可精靈的武器突然脫手——輕刀的刀尖向下傾斜，繞過阿斯翠亞蒼白的指節，垂直落入血水。

水面激蕩出一圈漣漪，将銀色的精靈刀輕輕托起。

比爾博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低下頭反複确認，還好——整個人都很好，沒有缺條胳膊或是少條腿……她怎麼停下了？

霍比特人将目光轉向左側，那邊站着一隻高挑的精靈。

“萊戈拉斯殿下。”阿斯翠亞半跪在冰面上，低聲回應道。

她的頭低垂着，黑發上有水滴不斷滴落，在腳下逐漸聚成一小灘。萊戈拉斯跳過浮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他以為，剛剛看見的一幕應當是自己的錯覺。

阿斯翠亞幹嘛要對矮人動手呢？這沒道理，除非是——

“是你們的精靈先動的手，”面對突然變得急躁的萊戈拉斯，索林解釋道，“矮人不會忘記過去的背叛，也不會忘記今日的……恩情。”說罷他收回獸咬劍，将它撐在右手下面，一步步朝階梯的方向挪去。

這位滿面愁容的國王朝精靈投去一道目光，這一眼包含太多，可萊戈拉斯并未去仔細品讀。他蹲下身子，去查看地上那位沉默不語的朋友。

那隻霍比特人的腳步越來越遠，阿斯翠亞聽着，卻沒有站起來的沖動。

“阿斯翠亞——”他有太多想要說的，卻都在此刻咽回了肚子裡，“原諒我。”萊戈拉斯牽起那雙手，傷口處的血液早已凝固，但冰涼還是順着指尖傳遞到他身上。

這隻年輕的精靈一定吓壞了。

世界恢複了清晰，阿斯翠亞聽見萊戈拉斯的聲音，她聽得真真切切，仿佛剛才的失控從未到來。但她知道，還是有什麼不一樣的……先到此為止吧。

精靈刀在冰面下漂浮，順着瀑布的方向。

她的視線始終追随着，然後是腳步的追随。直到輕刀躍下山崖，摩擦着透出紅色的冰柱……墜落谷底。阿斯翠亞見到了不少屍體，在發白發亮的冰面上，那其中就有博格的。

萊戈拉斯挽着精靈的胳膊，以防她恍惚得直接跳下去。嶺下傳來一聲高亢的鳴叫，他們很是默契地擡起頭——眼前是孤山的戰場，太陽走到天空正中的位置，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灑向大地。

巨鷹的羽翼上閃着金光，矮人又重拾起戰前的氣勢。他們舉着武器，追趕倉皇撤退的半獸人……他們唱起矮人的歌，每個音節都铿锵有力，這歌聲像是雄渾的号角，像是堅硬而雄偉的山體。

這歌聲唱的是勝利。

這勝利簡直是一個奇迹。

“萊戈拉斯，從戰争打響的一刻我就沒報任何期望。”阿斯翠亞的眼珠終于開始轉動，掃視着戰場的每一處角落，“我始終覺得……隻要能讓精靈安全回到高牆後面，就是最大的幸運。”

這就是她為什麼到嶺上來——

萊戈拉斯到這一刻才完全明白，那些精靈為何喜愛阿斯翠亞——與外貌無關、與職位無關、與獨有的溫柔無關，更與國王的偏愛無關。

僅僅是因為，她愛他們。

阿斯翠亞不應該望向孤山的，那是矮人們曆經千辛萬苦才抵達的家園，卻不是她的家園。她回過頭，高大的瞭望塔擋住了所有視線，但阿斯翠亞似乎能透過那些建築看到一片森林。

森林的深處有一座堡壘，堡壘的周圍是一圈河流。加利安一定在戰争後方焦頭爛額，嘉維爾還在邊界堅守——這麼緊張的局勢下，他一定不敢再躺在地上曬太陽了。

恰巧這時，溫暖的陽光照了過來。

黑發精靈不由自主地笑了，這一次萊戈拉斯依舊在一旁看着，但他不用問她為什麼快樂了，回答是顯而易見的。他撥開阿斯翠亞臉頰上粘着的發絲，後者卻在這時看向他。

松石綠是一種什麼顔色呢？

比起森林的綠色，它更像天空的藍。而比起藍天，它又更像湖裡的藻荇——這就是萊戈拉斯被這雙眼睛注視着的感受。

她不像畫了……還是像吧，隻不過這畫家有意将灰色的顔料抹到她臉上。

這隻精靈低頭去尋找什麼，萊戈拉斯瞬間緊張起來——他懷疑阿斯翠亞會從哪裡掏出一把匕首，就像剛剛那樣。他手上還有武器，但這沒用，他不覺得自己能在她笑着的時候做出什麼反擊。

幸好……

阿斯翠亞又掏出那塊手帕，輕輕蹭在萊戈拉斯臉側。那塊礙眼的血迹被蹭掉了，下面并沒有傷口——那就是敵人的血了，幸好如此。

幸好諸神都是仁慈的，讓她沒掉下懸崖，也沒奪走他的性命……他們活着，活着真是一件輕松又偉大的事。

萊戈拉斯還能說什麼呢，她這麼愛幹淨，但一點也看不見自己臉上的泥土。他最好什麼都别說，在心裡為剛才的緊張忏悔一下就是了——這可是阿斯翠亞，她怎麼會對他舉起武器。

突然，面前的精靈展開雙臂，毫無征兆地抱住了他。

等等……

這是一種絕對新奇的體驗，因為精靈之間的“擁抱”隻需要一個手勢的緻意。像這樣結結實實的擁抱，這樣近的距離——萊戈拉斯能感到外衣被水浸濕，能聞到熟悉的酒窖中的香氣。

這氣味真實的存在，又或者隻是他的一個幻覺，一個在無措的時刻輕易萌發的幻覺。他還沒想好呢，該如何回應一個擁抱？

還把阿斯翠亞當做一隻小精靈嗎，将她舉過頭頂或是放在樹上？

不需要他再思考了，阿斯翠亞向後撤開一步——她隻是任性了一下而已，就像任性地叫瑟蘭迪爾心痛一樣，她任性地想要聽到萊戈拉斯的心跳聲。

聽一聽，就聽一次。

心跳代表他還活着，代表他依舊是她最喜歡……最尊敬的長輩，最溫暖的朋友。

希望這朋友能原諒她的無禮。

“走吧……殿下。”她不敢擡頭去看，隻能又擦了擦萊戈拉斯衣襟上的水迹，“去、去找陶瑞爾。”

等等……

精靈的心髒似乎移了位置，由左側移到正中，又慢慢地向皮膚貼近——像聖殿裡的綠藤一樣，向着星光又不敢肆意生長。萊戈拉斯感覺阿斯翠亞的指甲戳在心上，而不是綠色的狩獵服上。這讓他的胸口有點痛，又很癢。

這感覺跟擁抱一樣新奇，至少、至少兩千多年來……這是很新的東西。

“阿斯翠亞……”

萊戈拉斯想說，其實找陶瑞爾這件事也沒有那麼急，她正和那個矮人“朋友”待得好好地呢。但精靈早就和他擦肩而過，隻留渡鴉嶺的風吹向胸口，把溫熱的水痕又一次變涼。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塔樓内冷不丁地傳來一聲。

誰？

精靈擡起頭，瑟蘭迪爾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終究還是來了。即使高昂着頭，但他眼中的淚光足夠說明……足夠說明，阿斯翠亞回過頭，萊戈拉斯不聲不響地走在後面。

從各種意義上來講，她站在這裡都不太合适。

“我任憑處罰，陛下。”趁瑟蘭迪爾還沒在她頭頂盯出個洞來，阿斯翠亞迅速從他身邊溜走——說真的，她現在沒有一點戰争後的疲憊，甚至還能在陡峭的石梯上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