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慎晝初所言,平州是重要的戰略要地,落入突厥手中後,秦州就顯得難以抵擋了。相比突厥的捷報頻傳,閻停鶴日日收到的消息都隻是愁雲慘霧。
唯一能算得上是好消息的,是突厥暫時還沒有組織下一次攻城,上宜暫時得了個喘息的時機。可現在上宜與秦州剩餘的土地,幾乎成了一座孤島。随着戰事的拉長,這座小縣的補給也成了火燒眉毛的問題。
謝枝從傷兵營回來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就被閻停鶴派人叫走了。
她一頭霧水地跟着閻停鶴來到了縣衙的倉庫,走近裡頭就嗅到一股陰濕的黴味。閻停鶴默不作聲地掀開一個木蓋子,示意謝枝來瞧瞧。
謝枝看了眼,裡頭放的是一套套軍服。她好奇地捧起一件細看,就發現了不對勁,這軍服看樣式是冬日穿在裡頭的棉服,可一捏之下就覺出單薄,而且裡頭硬硬的,也不知放了些什麼東西。
“闫知縣,這是什麼意思?”
“阿枝姑娘,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見識也不同凡響,今日将這樁醜事攤在你面前,也是想請你幫忙拿個主意。”閻停鶴沉靜的目光中泛動着幾絲痛心,“眼看着冬日就要到了,可眼下城中多了兩千多楊钤轄留下來的人,可我卻拿不出足以禦寒的冬衣來。莫說是衣服了,其實就連糧食也是不夠的。我擔心突厥人還沒把城攻下,我們就已自亂陣腳了。”
“怎麼會這樣?”
“是啊,怎麼會這樣呢。不是我不敢擔這個責任,而是我上任時,此間已是這番景象了。其實不光是這一個上宜,整個大晉上千個縣,有多少縣中倉庫不是如此模樣呢?
“朝廷撥下來的錢,有哪一筆不是被層層克扣?民間土地被豪強侵占,百姓連果腹都難以為繼,每回交稅我都是焦頭爛額,甚至隻能拿出常平倉裡的糧食去充數。那日我分發給衆人的銀錢,原本就是要交上去的秋稅罷了。”
謝枝一時啞然。她想起在伧州時馮元貞扔在她面前的賬簿,讓她在一個背信棄義的漢賊面前,都生出一絲羞慚。
“闫知縣,我都明白。那日百姓離城時,許多人都因你留了下來,可見你是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如此緊急關頭,可否和商戶商量,先借借他們的米糧呢?”
閻停鶴苦笑一聲:“我原本也這麼想,所以這幾日我已派人點算過城中商戶。可沒想到,那些但凡叫得上名來的大商戶,不光自個帶着家眷跑得沒影了,還把他們囤積的米面油鹽等等全都帶走了。秋收剛過,我上哪兒去找足夠城中百姓在這圍城時日裡活下來的糧食呢?”
聞言,謝枝發覺原來人在極度憤怒的時候,血液反而是會變冷的。但她沒有一道同仇敵忾,隻是靜下來想了想,說:“但城中總還有在市面上流散的糧食。我的意思,是由縣衙出面,商量好一個合适的價格,把糧食都買下,以備将來。眼下這境況,之後物價定然飛漲,旁的倒還好說,可是糧食是最最緊要的,若能由縣衙統一分配,那自然最為穩妥。
“至于其他物資,”謝枝搖搖頭,“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或許也隻能向秦州求些支援了。”
閻停鶴若有所思,道:“多謝姑娘提醒,收糧确實是樁要緊的事。”
但話雖說得簡單,但這種關系命脈的事恰恰是最難辦的。最先要解決的,就是收糧的錢從哪兒來?當日百姓趕着要離城時,閻停鶴把好不容易收上去的稅錢又發還回去,就是存着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心思。
眼下既然要用錢,那他便得好好思慮。不過這具體的布置,他便不好再問謝枝了,但他自己心中也有了個粗略的主意。
兩人商量完了事情,便各自離開了。倉庫離驿館算不上遠,謝枝婉拒了閻停鶴派人送自己回去的好意。她心裡頭也亂得很,隻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
回到驿館,她先是去看了看唐尋。唐尋的傷勢在慢慢好轉,但精氣神仍舊不大好。謝枝同他說了幾句話,便讓他趕緊歇下了。
回到自個屋裡時,她發現裡頭還是暗的。驿館房間不夠,所以她和銀瓶兩個姑娘便合住在一屋。可是這麼晚了,銀瓶還沒回來嗎?
謝枝擦亮燭火,才猛然看到銀瓶正怔怔地坐在床沿,神色郁然,眼角發紅,不知在想些什麼,而且整個人看起來都有股潮氣,發梢還有未幹的水滴落下來。
謝枝吓了一跳,忙問:“你這是怎麼了?”
她想去摸摸銀瓶的肩膀,可銀瓶像是受了什麼驚吓似的慌忙躲開了。但她旋即又覺得自己反應過激了,不安地掩飾:“我沒什麼事。阿枝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快歇息吧。”
說罷,她像是怕謝枝追問,忙抖開被褥把自己藏了進去。
謝枝看着她刻意背過身去的背影,想了想,還是沒多說什麼,隻是在簡單洗漱後,靜靜地吹熄了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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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園,觀星台。
一方八仙紋梨花木桌,琥珀色的茶盛在天青釉的瓷裡。
一隻手握起了這盞瓷,也握碎了裡頭那彎小小的月亮。
杯茶入腹,驅散了夜風的寒。皇帝看着合上奏折的謝臨淵,說:“這是半個時辰前剛送來的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