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色沉得仿佛整個天幕都比平時低了幾分,連星子都被吞沒了,一鈎殘月淺得像掐出的指痕。
州衙正堂的燈火燃得很明,馮元貞正在閱覽各路送來的軍報,眉頭舒展。忽地,外頭傳來隐約的吵嚷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他那對秀長的眉像被隻手攥到了一處似的,隻以為又是手下的将士們鬧出什麼不安分的事來。
“斛必怒兒!”他喊道。
無人應答。
馮元貞不耐煩地拿腳跟踩了踩地磚,且心裡頭莫名躁動起來,這異樣勾出了他的一絲不安。
“斛必怒兒……”
他又喊了一遍,這回最後一個字眼尚未完全迸出,斛必怒兒就風風火火地從外頭闖了進來,急道:“軍師,不好了!咱們的馬被人點了火,從圍栅裡沖了出來,現在滿城亂竄,已經踩傷燒傷了不少人,剛剛就連州衙裡也起了火!我已經讓衙裡的衛兵也出去救急了,我先護送您到安全的地方吧。”
“什麼?!”馮元貞猛地站了起來,正要吩咐他什麼,但目光又倏然轉厲,“客房那邊那兩個人如何了?”
斛必怒兒一愣,心說這火燒眉毛,極有可能遭到敵襲的時候,一個女人,一個病得快死的人,還用顧慮他們嗎?但因着對軍師的敬重,他老實答道:“我在門口就留了一個人,其他的都撥出去了。”
馮元貞頰肉抽搐了一下,把軍報拍在案上,便反剪雙手急匆匆地往客房的方向去。
斛必怒兒忙綴在他後頭,急于解釋:“客房離起火的地方有些遠,應是沒什麼事的。”
馮元貞嘴皮子一掀本想罵人,但想到斛必怒兒向來老實,又對自己忠心耿耿,于是忍下了,畢竟如今身邊還有個不安分的綽魯。
隻見半邊衙署幾乎已淪為了火海,火焰蹿得極高,簡直想要把那黑沉沉的天也燒穿似的。枯焦味漸漸彌散開來,燒焦了的木頭落下黑色的灰燼,被滾燙的熱氣吹着四散飄去,像一隻隻殘破的飛蟲。
走到客房前,守衛的人卻不見了。
“或許是看着火勢大,也去救火了。”斛必怒兒輕聲解釋,但語氣弱得連他自己也不信了。
“馬上傳令給城門的人,給我把招子都張大了,連隻鳥都不能放出去!”
馮元貞厲聲道,臉色黑得也像被火燒了似的。他猛地一推大門——像有什麼東西被牽動了,他立時便覺得不對,但已是避無可避——
隻見正對着自己的桌上,一支竹筒裡有什麼東西像條迅捷的長蛇朝自己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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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瓶姐姐,外頭這是怎麼了?”
州衙後院的一個堂屋裡,家具早被撤走了,隻在地上鋪着一層淩亂的床褥,十幾個近乎赤裸的姑娘哭得眼腫如核桃,瑟瑟地擠在一處,好像這能給自己幾分慰藉似的。
方才外頭忽然竄起火光,那些正逞獸行的突厥蠻子才一個個驚慌地跑了出去。她們匆忙尋了幾件被扯爛了的衣衫勉強蔽體,彼此相望,隻看到一張張惶惑又絕望的臉,一時隻有淚花撲簌落下。
在這一片深潭般的寂靜中,驟然聽到有人發問,其餘人的眼睛都被擦亮了幾分,期盼地望着那被稱作“銀瓶”的女子——
隻見她面上帶着青紫傷痕,嘴角還豁開了口子,雖滿帶傷痕和憔悴,但一對修眉如煙鎖重山,浮着朦胧的哀愁,兩片柳葉兒似的眼卧在一張瘦尖的臉上,桃花初綻般的雙唇讓原本秀緻有餘生色不足的容貌平添幾分适宜的春色,真正是殊色無雙。
“外頭像是起了火……”她莺鳥般的聲音輕輕響起,帶着幾分猶豫,“他們怕是救火去了,随時都會回來。”
“是啊,之前萍兒跑了出去,可這些畜生,居然把她的胳膊都砍了……”
聽了這附和的話,屋中那令人窒息的沉寂又漫開了,隻聽得低聲的啜泣。
“可是,我們繼續留在這兒過着這生不如死的日子,就真比死了好嗎?”銀瓶又開口道,“如今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我們或許可以為自己搏出一絲生機來。”
她說話輕輕柔柔的,可每個字都落得堅實,平白生出幾分叫人信服的力量來。幾個姑娘被她說動了,大着膽子擡起臉來,想去看看其他人現下是何神色……
“砰!”隻聽得一聲門被踹開的巨響。
姑娘們齊齊瑟縮了一下,抱到一處,還以為是那些突厥蠻子又回來了——
“你們快跟我走吧!”
響亮卻清脆,分明是個女子的聲音。
她們擡眼望去,隻見那道窄窄的門框着遠處烈烈的紅焰和近在眼前的年輕姑娘,她身邊還跟着三個男人,有老有少,但都是漢人打扮。其中一人似乎還背着一個人。
“你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