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中,尋到母親正在廚房,和生漣一道将些食物裝碟放到食盒中。這是陛下前日特賜的恩典,準許母親可到獄中探望父親。
瞧,隻有關押李家的人的牢獄,才是一座密不透風的牆。陛下金口不開,一粒沙塵也飄不進去。
程懸珠似乎更老了,發鬓又添了許多白發。塵世間的煩憂,一件又一件地壓成她臉上的折痕,可她的目光卻平靜柔和了許多。
信王被羁押後,二人雖得以繼續住在此處,但商量後還是辭退了大部分家仆,隻留下了生漣等素日親近的。偌大一個府邸,驟然失了人氣,格外冷清寥落,少不得有自己親力親為的時候。好在母子二人都不是憊懶的主兒,倒不在意這些。甚至因了這機緣,母子關系比起君厭疾離京之前,反而親近了許多。
程懸珠見君厭疾默不作聲地站在廚房門口看着她們,合上食盒最後一層蓋子,眼尾微微上揚,将桌上的一個小碟子往前推了推:“下朝了?若是餓了,這兒還有些點心,先填填肚子吧。”
“好。”君厭疾心不在焉地坐到一旁,随手拈了塊糕點塞進嘴裡,沒吃出什麼滋味。
又聽得那頭程懸珠道:“厭疾,有件事,我還想跟你盤算盤算。”
君厭疾猝不及防地應了聲:“母親請說。”
“如今府裡人手少,你的公務也忙,許多時候無暇顧及這些瑣事。那些池子、園林、獸苑,少人打理,不多時便要荒蕪破敗,看着難免蕭索。所以我想着,莫若什麼時候向陛下請命,劃府而治。我們隻留下夠自個兒住的處所便足矣,其餘的便獻給陛下,由他犒賞功臣,或是别的什麼。”
君厭疾愣愣地擡起臉,對上她的目光。連日來那顆漂泊無依的心,仿佛被一汪溫暖的水泉浸潤了起來——他幾乎一瞬間便想明白了,這是母親理解自己如今在朝中尴尬的處境,為自己着想……
他忽覺眼眶燙得厲害,窘迫地垂下眼睛,想藏起那片濕潤,下一刻卻被輕柔地擁進一個溫柔軟和的懷抱裡。
是母親的懷抱。
他久久未曾得到過的懷抱。
程懸珠能感受到懷裡極力克制的輕微的顫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用圓潤的指甲輕柔地梳理着自己孩子的柔軟的發。
生漣瞧着,用手背揩了揩濕潤的眼角,悄沒聲地先退出了廚房。
屋外金輝灑了進來,在程懸珠的側臉鍍上一層近乎聖潔的光暈。在這無邊而哀傷的寂靜中,她的聲音像和緩起伏的水波,汩汩流淌着:“娘十幾歲的時候,被你外祖父指給了一戶人家做妻子。可是娘沒用,遲遲生不出孩子,日子就漸漸不好過起來,幾乎日日夜夜都被打罵。娘覺得很疼,可又覺得這樣的事難以啟齒,所以娘忍啊,忍啊……可是,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
“一年正月裡,娘趁着歸甯的時候,偷偷求你外祖父把我留在家中。你外祖父氣得甩了娘一巴掌,說娘已經不是程家的人了,不要這樣丢他的臉。娘哭了,因為那一巴掌,比娘那幾年挨的打加起來都要疼。”
君厭疾仰起臉來,兩滴淚劃過他臉上的傷疤,燙得叫他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可是娘沒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隻好又被夫家帶走。一天,娘疼得不行了,就想跑出府去,哪怕當個乞丐,恐怕也比這樣的日子好啊!可是娘沒跑出多遠,就被家仆拿住了。娘被他們拖着回去,路上又哭又喊,哪怕這樣丢盡了程家的臉。”
說到這兒,程懸珠嘴角婉轉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眼中波光閃動:“就是在這時候,娘第一次見到了謝總督。那天正是他回京述職的時候,他生得好高,就連騎的馬也高,娘一直仰頭,仰頭,仰得脖子都酸了,才終于看清了他。娘後來回想的時候,才發現娘這一生,都是這般,遠遠地,遠遠地遙望着他。”
“娘,對不起……”君厭疾倚靠在她懷裡,語聲哽咽。
他厭棄從前那個被閑言碎語牽絆的自己,那個活在他人眼裡的自己,為此,他傷害了自己本該好好去愛的人……
程懸珠仍舊慢條斯理地為他梳着發,似乎并沒有被往事過多觸動,目光柔軟得像他剛含進嘴裡的糕點,随時都會化開似的:“這些年來,你并沒有恨錯娘。謝總督救了娘,問清原委後,還押着娘當時的夫君過來,與娘做了和離。這是娘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為了保護娘,他将娘送回程家後,還特意留下一支親兵來保護娘免受折辱。
“那時候,娘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他。”
聽到程懸珠承認了多年來自己心中的猜疑,君厭疾卻再沒有一絲怨怼。他隔着一雙朦胧的淚眼,靜靜地聽着程懸珠說下去。
“可是謝總督,并不像旁人以為的那樣。那時人人都将他當作大英雄,其實他是個很孩子氣的人,做事天真魯莽,為人仗義熱情。不管是誰有難,他見了總會幫上一幫。他對娘并沒有半分私情,而且也已有了家室。娘自知名聲盡毀,不能與他相配,所以從未說出自己的心思,隻想這般了此一生。
“沒想到,信王殿下忽然向父親求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