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華的眉頭又緩緩地皺了起來——來的人不是指揮使,是賀齡之。
賀齡之睨了他一眼,卻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立在大軍面前,像一座曆經滄桑仍不傾頹的石碑伫立于潇潇風雨之中,高聲道:“諸位将士!我知道,你們之中許多人都曾受過李相的恩惠!為大丈夫者,若輕易抛卻了往昔的恩義,又如何生于天地之間?
“君清晏,忝居帝位五年,卻終日沉湎于後宮聲色之中,不思朝政,豈不愧負先帝?若非多年來李相殚精竭慮,操持諸事,方能維持大晉的如今。
“可帝位不正,自然緻使亂象叢生!這一年來不過才幾月,一場百年不遇的水患就毀了三府十一州,災民哀鴻遍野。可是皇帝呢?他還在他的安樂鄉裡享受呢!李相欲要勸谏,卻反被他扣押,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将士們,這樣的皇帝難道值得你們效忠嗎?你們是李相信重之人,難道皇帝日後會放過你們嗎?”
他的話音驟然頓在此處,卻又在這遼闊的曠野,在每個人心胸間激蕩着。
将士們你看看我,又我看看你。
不知是誰起的頭,越來越大的聲音逐漸回蕩開去,最後仿佛凝成一個不斷加速旋轉的漩渦,吞沒掉一切反對的聲音。
“不會!不會!”
“不值得!不值得!”
群情激奮之中,淩華擔憂地望向賀齡之——對方正滿意地微微點頭,就要一聲令下,發兵攻城。
指揮使呢?指揮使去哪了?淩華覺得自己該去中軍大帳看看是何情形,可身子方挪動了半寸,賀齡之的眼珠子就斜了過來,像一支利箭将他釘在原地。
不對勁,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淩華吓得汗如雨下,忽地,他聽得一聲并不遙遠的爆裂聲。在耳邊滔天的呐喊聲中,這聲響并不明顯,以緻于他一時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可下一瞬間,他就看到一束煙花沖上陰沉沉的天幕,綻開并不熱烈的光華。
他眨了下眼睛,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的東西掉進了他的眼眶裡,讓他的視線一時有些模糊。
緊接着,一陣急促但并不那麼有力的鼓聲傳來,偏像盆冷水似的澆熄了沸騰的人群。
暸望塔上出現了一個人。雖然隔着雨幕,望去并不十分明晰,但依然能看清那是個女人。
賀齡之臉上難得閃過一種因事情脫離掌控而訝異的凝滞。他張了張幹燥起皮的雙唇,似乎花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但這時那高處的身影已開口了——
那聲音帶着女性的綿柔,并不如賀齡之方才那般有力激昂,但那緩慢的調子卻格外顯出種堅定沉穩來:
“諸位!李渡一黨營私犯上,意圖謀反,今日朝會之上已被陛下扣押,聽候發落。李渡反心雖昭然若揭,可你們尚有回頭的餘地,又何必讓賀齡之在此妖言惑衆?”
方才揮舞的槍戟像被雨打蔫兒了似的,又漸漸低了下去。
賀齡之此時已意識到自己被謝枝給騙了,不由面色漲紅。他沒有想到,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愚笨的,柔弱的,一隻手就能被他掐斷脖子的謝枝,竟然一直周旋在他和李岺之間挑撥離間,甚而最後竟逼得他手刃了李岺。
賀齡之又急又氣,道:“休得聽她胡言亂語!一個女人竟然也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真是發了瘋了!”
說罷,他便扭頭從身後守衛的身上使勁扒下弓箭來。
“賀齡之走投無路,才想要利用你們為他自己搏一線生機!諸位請好好想想,你們的雙親,你們的妻兒,還在等着你們呢!即便你們之中曾有人為李渡效命,可法不責衆啊!”謝枝像是沒看到賀齡之的動作,繼續說道,但語速卻加快了許多,“李渡一黨倒台,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陛下怎會大開殺戒?!”
謝枝掏出之前季魚書塞到她手裡的腰牌,仗着距離過遠,衆人看不見,便信口道:“這是陛下欽賜的禦牌!是陛下派我來規勸李指揮使的!你們的指揮使還是李渡的遠親啊,陛下尚且願意容納他。可賀齡之——”
謝枝用力地拿手一指,賀齡之已是彎弓搭箭,弓弦緊繃得仿佛随時都要斷裂,而他犀利目光中的怨毒卻似乎比箭更尖銳。
淩華忙道:“樞密使稍慢!”
“他見你們指揮使毫無反意,竟伺機偷襲将他殺死!”
全軍嘩然。與此同時,弓弦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