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擡起眼皮,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微躬的脊背,毫無情緒波瀾的眼珠一轉,落到謝臨淵身上,道:“謝卿方才的自薦,朕準了。”
李渡在那麼一瞬間面無表情,或者說,是在他臉上很是罕見的困惑,以至于他頓了會兒,才在衆人揣度的目光下開口道:“陛下,謝中書在水患治理一事上确實曾有建樹,不過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時也勢也,臣以為還是交給陶攸更為穩妥。”
“丞相,”皇帝道,“朕已下旨,金口玉言,豈能輕易改易?”
“陛下,”劉知恒又站了出來,“李相也是為社稷百姓着想。赈災一事非同小可,還需從長計議,不可輕下論斷啊!”
皇帝道:“赈災一事迫在眉睫,何來從長計議的工夫?朕心意已決……”
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甚至未等他說完話,陸陸續續又站出數十個大臣來,語辭痛切地上求萬不可委任謝臨淵為安撫使。
皇帝漆黑如墨的瞳孔縮了縮,像夜裡捕攫到獵物的猛禽,但他的口氣依然很溫和,狀似百無聊賴地掰弄着手指:“看來諸位卿家都覺得朕的旨意不妥?”
“望陛下三思!”說着,由曹觀領頭,這數十人竟齊齊跪下,隻露出黑白斑駁的發頂來。
李渡自方才說話後,便一言不發了,靜靜地站在一旁,置身事外一般。
“好啊,好,”皇帝随意道,“殿前司何在?”
暗裡傳來甲盔铮鳴之聲,隻見原本守在大殿四方的數名甲士走到殿正央來,齊聲道:“臣在!”
皇帝擺了擺手指:“把這些地上跪着的都拖出去杖責。”
跪拜的大臣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陛下!”曹觀急切得在冰冷的宮磚上跪行數步,卻被人打斷。
殿前司中一個青年将領模樣問了句:“杖責多少?”
皇帝微微眯眼,打量着階下衆人,像是苦惱了一下,然後愉快地笑起來:“就打到他們知錯為止。”
“陛下!陛下!……”階下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呼号聲,但皇帝卻充耳不聞,隻是揣起雙手,施施然地轉到後殿,退朝了。
徒留下殿中的大臣們大眼瞪小眼,恍然間想着今兒皇帝是吃錯什麼藥了?從前他可是唯李相是從,自個兒從不動半分腦筋啊?
但沒有工夫再留給他們唏噓了。
更多殿前司的人湧入殿中,強硬地将跪地的大臣們拖行到殿前的廣場上,一時求饒聲、斥罵聲此起彼伏,鬼哭狼嚎一般。
那棍棒狠狠擊打在皮肉之上的悶響聽得人膽戰心驚。
方才未曾出頭的大臣們在殿前站着看了會兒,都漸漸覺出皇帝和以往相比似乎有些判若兩人,在聯想近年來朝中動蕩,程家被抄,陶攸離京,謝家又有東山再起之勢……
于是他們又紛紛低眉順眼地兩三結伴着匆匆離開了,生怕受了這池魚之殃。
樞密使賀齡之并不在這些人之列。李渡臨走前向他使了個晦澀的眼色,在丞相手下辦事多年,他自然立時便明白了丞相的意思。
他走到那殿前司領頭的青年将領身邊,很是客氣地問道:“這位同僚怎的面生得很,不知如何稱呼?”
那小将生得清俊,但眼睛鼻子嘴簡直像木雕似的刻在臉上一般,興不起半分變化,因而透出一種冷漠來。他闆正道:“在下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江著羽。”
“哦,原來是江指揮使。”賀齡之的眼神飄向不遠處哀怨哭嚎之聲疊起的受刑的人群,道,“江指揮使,陛下年少,這些大臣都是輔佐他多年的忠臣。今日他們雖然不開眼,觸怒了陛下,但到底還是為了這江山社稷。等過陣時日,陛下會如何想此事,又會如何想指揮使你呢?”
江著羽的眼珠子像顆黑色的玻璃球,骨碌碌滾到眼尾處瞥了他一眼,又骨碌碌滾了回去,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如同他铠甲上的鐵鱗一般規整:“微臣隻知道陛下當下如何吩咐,微臣便該如何行事。日後陛下若有别的吩咐,微臣依然會遵照陛下的旨意。其他的,不是微臣該想的事。”
賀齡之臉色難看了一瞬,但很快就和藹地笑起來,叫人恍然以為方才那一瞬隻是自己的錯覺:“指揮使真是忠心可鑒,有你在,陛下自然是能放心托付的。”
江著羽朝他微微颔首,便算是應答了。
賀齡之陰鸷地看着他看似因恭順而低垂的雙眼,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