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枝從前在家時便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看起來總像個瘦削的孩子。自打來了相府,諸事有人伺候,衣食更是好了百倍千倍,便漸漸顯出幾分珠圓玉潤之感。但這段時日,她像是又很快地瘦了下去,臉頰肉都小了一圈,讓臉上的輪廓有種傾頹和淩厲。
她幾乎把一切事都放在了處理内務上,不像從前還會到京郊騎騎馬,或是幫李承玉種種花,或是再同院中的侍女們閑聊上一段工夫,又或是到藥房幫孫仲謙打打下手,順便學些粗淺的醫理。
相替代的,她時常出入府庫,親自校對賬目上的數額,比之以往更為親力親為。身邊的人都對她這驟然的轉變有些摸不着頭腦,就連骊秋都私底下偷偷想着,莫非是自己上回說錯了話,反倒南轅北轍了?
唯有謝枝明白,她這麼做是要等一個人——
這一日她仍如往常待在府庫之中,因陳年少人而積攢在空中的灰塵乘着金燦燦的陽光随意飄蕩着。謝枝一邊捋掉落到自己發上的灰絮,一邊沉浸地對着賬目。說句實在話,即使不為别的目的,其實她自己對于這樣的事也很有幾分興緻在。
隻是她每次來府庫時,賬房先生雖然十分和氣,但一雙招子總是審慎地跟蹤着自己。而府庫往裡還有一扇門,那是自己從不被允準進去的地方。
“少夫人?”
府庫中的寂靜忽地被一道聲音劃破。
謝枝扭頭看去,正是馮管事。她先是一喜,很快又緊張地捏皺了手中的賬簿,很是有幾分恭順地道:“馮管事。”
馮管事點點頭,嘴上又道:“少夫人實在客氣,我不過也是個下人罷了。”
謝枝暗暗吐出一口氣。她之前早就想好了,裝傻示弱,才是面對馮管事和李相這樣的人最好的方式。于是她朝着馮管事露出一個拘謹的笑:“您客氣了,您是府中的老人了,我管理内務還不久,才疏智短,心裡也少底氣,少不得還得找您請教。”
馮管事聽了這樣的話,臉色也不見舒緩,但眉頭似乎松了幾分。他自然而然地從謝枝手中接過賬簿,随意翻看起來,嘴上問道:“那近日少夫人可有什麼疑惑?”
謝枝抓着衣袖子擰了擰,一副扭捏又畏懼的模樣,像是糾結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最近确有一樁事,我想不大明白。”
她小心觑了眼馮管事,發現對方正沉靜地等着她說下去,才支支吾吾地又開口:“物價有跌有漲,本是常事。不過近段時日,鹽價飛漲到每斤兩百文,甚至于三百文,實在叫人咋舌。”
馮管事擡起眼皮子,問:“那少夫人覺得這是何緣故呢?”
謝枝惶惑地眨了眨眼,旋而又看向他,字斟句酌般說道:“我想……或許和去年年底父親提出的新鹽政有關?”
馮管事“啪”地将手中賬簿合上,卻難得地露出一絲隐秘的笑來:“何以見得?”
謝枝慢吞吞道:“父親雖将販鹽的權利給了私商,但私商卻也要承擔開采、運輸、購買鹽引資格、繳納鹽稅等種種成本,鹽引價格每斤二十文本就差不多是平日的鹽價,再加之商人重利輕義,為着自己的利益,鹽價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
馮管事道:“沒想到少夫人如此了解此事。”
謝枝像是沒聽明白這話中潛藏的危險,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我父親教我從小看事不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所以才了解了些。”
馮管事将賬簿交還給她:“那少夫人覺得此事該何解呢?”
謝枝聽聞此言,先是緊張地将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随後局促地笑了一聲:“我也隻是知道些皮毛罷了,哪能知道如何解決呢?不過父親向來高瞻遠矚,想必當時提出此新政時也是有備無患了。”
馮管事語氣柔和了些:“少夫人不必擔心,雖近日鹽價确實有些異常,不過定會好轉。隻是此事幹系重大,必要花費些工夫才是。”
謝枝抱着賬簿認真地點點頭,看馮管事提步要走,忙說道:“馮管事,其實我還有另幾樁事不敢自己決定,想同您商量一下。”
馮管事耐心地停下步子,看謝枝重新攤開賬簿,同閨閣小姐比起來粗糙了許多的手指在上頭圈圈點點:“此回鹽價漲得如此之高,連帶着府中支出也多了些,我想着可否從别處省儉些支出。比如府中每季來植時季花草的陳花匠,我發現許多花種有以次充好之嫌,恐怕他在裡頭吃了回扣。我打聽過京中另有個擅園藝的師傅,此人還進過宮中的撷芳園做過活,人品也很是可靠,月例還比陳花匠便宜上幾錢銀子。
“還有府中馬廄,雖修繕得十分華麗,不過有些陳設似乎并無必要,反而有害。前幾日挂在馬廄壁上的一張缂絲漁獵織錦被廄中一匹馬兒叼了去,結果咬扯之下反倒勒死了一匹寶駒。因此有些物什可以撤下……”
馮管事默默點頭,一直等到謝枝說完,才道:“少夫人如今才是執掌府中内務之人,這些事其實不必過問我,您自己拿主意就夠了。”
其實說白了,偌大的相府并不差這幾兩銀子或什麼名貴物件,不過……
馮管事有幾分好奇道:“這些都是少夫人您親自過問的?”
“是,我怕有什麼疏漏,核查賬目時便去實地走走。”
馮管事又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卻不再多說什麼了,又看似客套地恭維了謝枝幾句,便離開了。
謝枝看着他的背影,忐忑地思忖着,也不知自己方才的尺度拿捏得如何,既不蠢也不聰明的,但願能叫馮管事放下些戒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