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汝真的出身并不好。
他隻是某個小縣城裡教書先生的孩子。當他第一次因會試而北上京城時,他仰望着巍峨的城牆,日光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覺得自己隻是一顆在風裡浮沉起落的塵埃,隻要風雨大作,他就會被吹得杳然無蹤。
但有時雖自比于塵埃,落在他人眼中,卻是一種别樣的風景。
撷取芳枝的新科探花策馬京城之時,也闖進了當時先帝的表妹柔嘉郡主的眼中。面對郡主的垂青,出身白衣的他是沒有拒絕的權利的。
即使他的家鄉還有翹首盼着他榮歸故裡的發妻。盡管她多年來從未曾為自己生下一兒半女,雙親對此頗有怨怼。
他做了話本裡常常出現且被人唾棄的負心之人。雖然他為自己找了許多理由,但他無法否認在内心深處,自己就是貪慕榮華,追逐名利。
“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與你像是數十載,你的品性,我是明白的。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親,你也有你的難處。”
裴牧居的聲音把方汝真的思緒又拉回了此時此刻。
是啊,裴牧居并不知道他過往的事,而自己至今仍不敢說出口。方汝真怔怔地看着一片虛無的暗,終于下定了決心:“牧居,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我本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但一想到如今命不久矣,又鑄下如此大錯,幸還有你挂懷,對于你這樣一生難得的好友,我不該再把這件事瞞下去才是。”
裴牧居聽他口吻異樣,忽覺惴惴不安:“是什麼事?”
“我知道這麼多年,你始終沒有放下過去謝總督的邊饷案。”方汝真道,“當年告發此案的林送荊是我的門生。在案發數月前,他曾遣人向我發來密信,将他這幾年來一直偷偷私吞饷銀一事告知于我,語辭間十分懊悔痛苦。我當時雖然震驚氣憤于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但見他已有悔改之意,于是不忍告發,隻是勸他早日自首,我也會在陛下面前求個從輕處置。沒想到幾個月後,他竟忽然自缢,還指謝總督為幕後黑手。”
“竟?”裴牧居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字眼,不由急切地上前幾步。
“……”方汝真像是說不下去了,他深深了呼吸了幾下,才這既短暫又漫長的沉默後,終于開口,“因為他當時在信中完全沒有提到謝總督的名字,而隻是說了京中有一位貴人與他合謀。”
“你說什麼?!”裴牧居猛地抓住牢門的鐵欄,頭一回迸發出如此大的力量拽得鐵欄吱呀作響,他的臉擠進縫隙之間。牢裡實在太昏暗了,方汝真看不太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他睜大了一雙眼睛,目眦欲裂,紅通通的滾滿了眼淚,像憤怒的河水沖擊着搖搖欲墜的堤岸。
“方汝真你當年為何不将此事禀明陛下?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說出來就有翻案的可能?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裴牧居幾乎是從胸腔裡迸出的嘶喊,那沙啞痛苦的聲音像隻困于囚籠的野獸,在這陰濕的四方石壁碰撞得頭破血流。
方汝真别開臉,才說道:“我那時也躊躇了很久。但我一想到林送荊在自絕書中甯肯栽贓給謝總督,也不肯道出那位貴人的姓名,我料想此人在京中定有潑天富貴,尤甚于當時風頭正盛的謝家。我一時畏懼,便沒敢說出口,沒想到這一瞞,就是十六年……”
“你糊塗!你糊塗!你糊塗啊你!”裴牧居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話,每個字都像帶着血腥味兒似的。可一切早已塵埃落定,裴牧居發覺自己無論再如何诘責,都無法挽回過往的一切了。
“那封密信我一直留着,就在我書房案桌的那盆盆景底下的夾層中。”方汝真說完這句話,像是終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整個人塌陷進椅中,仿佛隻留下了一堆衣物。
寂靜。長久的寂靜。久到方汝真懷疑裴牧居是否已經離開了,而那沙啞的聲音在這時候幽幽地盤旋在這牢房之中。
“汝真,有一件事,這麼多年我也沒有告訴你。”
方汝真終于擡起臉。
“你當年之所以能與柔嘉郡主成親,是因為抛棄了發妻,這件事我一直都知道……”
方汝真的瞳孔顫抖起來:“你怎麼會……”
“那時你新婚不久,我本欲到你府上拜訪,卻正好撞見一婦人被家仆從你府中趕了出來。我觀她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心中不忍,便找了家客棧将她安置,她對我道出了一切原委。她所說的關于你的樁樁件件,都能對上,我當時便知她并非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