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才回過神來般,将紙包接了過來,捏在指尖轉了轉,道:“這是何意?”
“聽施郎中方才的證詞,顯然并不知自己身上發生了何事。”陳卿如道,“因此應該是當時貢院中的某個人偷偷潛入他的屋中,給他的茶水裡下了藥,讓他沉沉昏睡過去。如此,施郎中自然無法聽見那所謂夜半的鳥鳴了。而審問之時,同住一排屋的同考官中隻有他沒有聽見,那自然就是最可疑之人了。這是案犯早就布下的圈套。”
皇帝看了眼方汝真,才問陳卿如:“那照寺卿你的意思,你說的這個案犯可是葛舍人?”
“臣懷疑的的确是他。除了這藥粉之外,臣還有另外一件更直接的證據。”陳卿如再次看向何約,“在何少卿的第一份卷宗中提到葛舍人與可以出入貢院的菜販私下串通,讓菜販替他傳出試題,但後來那菜販又臨時翻供。其實少卿一開始确實找對了方向,隻是一直沒有解決一個問題,這才讓你在走不通這條路的情況下,轉而将矛頭對準了施郎中。這個問題就是——
“貢院守衛嚴密,出入者不管是誰都必須得被仔細搜身,而那菜販又目不識丁,更不可能叫他強行記在腦中。”
何約後背濕透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背上,叫他有些坐立不安。他忍着慌亂,強作鎮定地反問:“寺卿是想到了案犯的詭計?還請不吝賜教。”
陳卿如又從袖中拿出一根細長的竹筒來,然後拔開塞子,從裡面取出的是一張半透微黃的薄紙來。在衆人疑惑莫名的目光下,他解釋道:“這是一張防水的皮紙,是我午前讓差役在貢院明遠樓前樹下的地中挖出來的。因着那處的土色很新,且質地軟和,一看便是新近被人翻動過。
“我又去獄中再次提審那位菜販,不過并沒有直言我對他的懷疑,而是問他葛舍人當初到底向他抱怨了些什麼。那菜販道,葛舍人吃不慣他送來的魚,于是某日又叫他原樣帶回。
“我也找到了那日在貢院門口值守的幾位親軍司的人,他們也證實,某一天那菜販确實帶着幾條魚出去了。隻是他們隻搜了菜販的身,可并沒有想到去搜魚的身呐。”
他此言一出,便有人回過味來。
陳卿如轉動着那卷皮紙,輕輕道:“古說魚傳尺素,葛舍人能想到這個法子,也算是有幾分巧思了。”
“原來如此。”皇帝終于露出一分松快的喜色,站起身來,“陳寺卿不愧為當世的刑名聖手,抽絲剝繭,條分縷析,叫這反反複複颠來倒去的案情一下子清楚明白了。”
陳卿如聽了這話,卻正色道:“陛下謬贊,其實此案案情……全托了臣一位朋友的提點,若不是他,臣也無法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内厘清來龍去脈。”
“哦?寺卿的這位朋友是誰?朕理當好好嘉獎才是。”
陳卿如難得讪笑了下:“我這位朋友不喜抛頭露面,也不在乎名利,隻要臣回去向他告知今日情形,想必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真是一位高士啊!”皇帝贊歎了一句,也不勉強,“好,那朕也絕不會叫他失望。何少卿——”
何約早就心灰意冷,一聽皇帝叫自己,忙在他不滿的拖長的調子裡戰戰兢兢地走到案前,一撩衣袍跪下,抖若篩糠:“陛下,微臣自知此次查案多有纰漏,辜負了陛下的信任,也……也連累裴太傅和施郎中蒙受不白之冤,求陛下責罰。”
皇帝本有一肚子埋怨話,但聽何約都這麼說了,一下子又說不出口了,隻好道:“你既已知錯,想必也有悔改之心,朕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不過你身在少卿之位,審案竟如此草率敷衍,實屬不該,朕就貶你為大理寺主簿,好好從頭學起。”
何約忙磕了幾個頭,砰砰有聲:“微臣多謝陛下洪恩。臣今後定會多加反省,絕不再重蹈覆轍。”
皇帝接着道:“此案雖然已經分明,但聽陳寺卿方才所言,還需要一些證物證詞加以完善,此案後續便也交由寺卿你吧。”
“臣遵旨。”
皇帝又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方汝真,面上泛動着憂色,最終還是歎了一聲:“方翰長一時糊塗,犯下大錯,但好在他願意主動坦白,而且他年事已高,又是兩朝元老,有功于朝廷,還望寺卿你到時能從輕處置。”
“臣明白。”
于是在京城中轟轟烈烈鬧了好一段時日的科舉舞弊案,就這樣暫時有了定論。皇帝在一疊聲的“陛下英明”中,難得并不愉快地打道回宮了。其他官員同陳卿如拜别後,也都如潮水般退去。裴牧居和施栾雖已洗清冤屈,但在徹底定案前,也隻能暫留獄中,于是兩人和方汝真一道又被獄卒押了下去。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公堂,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陳卿如垂袖站在暗中,一聲不響,像座石化的雕像。過了許久,他才舉步往外走,一走出大理寺的衙門,他便看到街角處停了一駕馬車。他肅然的臉上露出不大習慣的笑,朝着那個方向點了點頭。
在那撩起的車簾的暗裡,他隐約也看到了坐在車廂裡的人,朝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