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懸珠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你自小覺得我對你管教過嚴,我倒是也不想管你,可你平日裡放縱些也就罷了,今日就險些闖出大禍來,不僅差點害了我們家的聲譽,還連累到了謝家的姑娘。”
聽聞此言,君厭疾失去光澤的瞳孔像顆玻璃球似的在眼眶裡動了動,然後終于掀動嘴皮子,聲音沙啞而飄忽:“所以母親你,到底還是為了維護謝家的人,才一口替我應承下這樁婚事,根本就不顧及我的未來……”
程懸珠冷笑一聲:“你那日遮遮掩掩地說什麼有了兩情相悅的姑娘,卻偏偏躲閃不肯說出那人姓名,我便覺得有古怪。方才隻要你如實說出真相,自可讓一切大白于衆人面前,可你又緘默不語。好在找到了個替罪羊,不然莫說是謝家的姑娘,我們信王府才是首當其沖要受你拖累。你落此下場,是你自作自受,何必又去攀扯他人。”
君厭疾猛地擡起那雙已滿布血絲的眼,直盯盯地看她,竟隐約有恨意閃動:“母親何必說這些大道理,你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說,你是為了謝有喬……”
“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聲突兀地響了起來,連程懸珠都被吓了一跳。君厭疾右邊的側臉迅速浮起幾道紅腫的指印,可他第一感覺甚至不是痛,或是屈辱,而是怔怔地看着自己面容冷峻的父親。
是了,父親平日裡總是寬厚平和,任由自己胡鬧,可今日卻一反常态,隻聽得他冷聲道:“厭疾,我過去是怎麼囑咐你的?無論這世上的人怎麼議論謝家,在我們家,決不能随意編排他們。你該為你方才的口不擇言向你母親道歉。”
在這罕見的時刻,君厭疾難得生出種對父親的威嚴的畏怯來。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就呆呆地轉向程懸珠,道:“母親,對不起,是兒子的錯。”
程懸珠微微蹙眉,動了動嘴唇,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君厭疾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了似的。今日的一切:宴會上意外掉落的玉佩、發覺心儀之人對自己的利用、被人強塞了親事,還有現在……
他到這般年歲,其實說到底還隻是個在父母護蔭下長大的孩子,沒有了這護蔭,他自己什麼事也做不成。
可是他到現在才明白這件事。
悔恨、痛苦、無力像瘋長的藤蔓一樣緊緊絞纏着他的心髒,幾乎要叫他喘不過氣來。他用力攥緊了胸口處,急促地喘息了幾口氣後,隻覺得喉嚨發癢,以緻竄出幾聲嗚咽來。
像是撕開了個口子,他的哭聲愈大,眼淚像成了串的珠子似的落下來。他覺得很丢人,可他又覺得再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他就快把自己逼瘋了。
信王面色和緩下來,坐回君厭疾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好孩子,别多想了,今日這樁事,就算是揭過了。不就是多了個妾室嗎?你若不喜歡,大可把人扔在内宅裡就是,日後再遇到了喜歡的姑娘,為父一定幫你操辦一個全京城最好的婚禮。”
君厭疾的哭聲和信王的安慰聲交雜在一起,在程懸珠耳裡像蚊蠅般煩人。自方才起,她就覺得自個衣袖上那道褶皺瞧着很是礙眼,可是她捋了又捋,還是壓不平。
她長出一口氣,幹脆閉上雙目假寐,像是要對一切都避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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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的殿内恍若金粉琳琅,在橙紅的餘晖下顯得更加輝煌燦爛,菱花窗紋被投射在墨玉磚上,被拉扯得格外瘦長,像隻躲藏在黑暗裡的怪物,而宋宣正坐在那張張大了的血盆大口裡。
但他神态卻如此平靜安詳,跪坐在一扇屏風前,手中拿着一把小毛刷,正在清理銅爐中殘餘的香灰,口中卻悠悠說道:“奴才将素紅帶到撷芳園之前,已從她口中問明一切。此事原為裴寒鳴謀劃。”
屏風另一側站着一道佝偻的身影,那身影微微一動,随後傳來一道蒼老又陰柔的聲音:“裴尚書不知我們的計劃,看來他很是忌憚謝家投靠李家一事,屢屢出手想要拆散兩家的聯姻。”
“正是。”宋宣狀似無奈地搖搖頭,“不過奴才也深知裴寒鳴對我們還有用,萬不能讓他在此時被李渡抓住把柄,因而便教了素紅兩套說辭。第一套是為她和君厭疾暗通款曲,但太後和李渡必然不會相信如此拙劣的借口,事後他們必會逼問素紅,此時再讓素紅供出程遺佩的名字來,便大為可信了。”
“可世子是程知院的親外孫,他們可會相信?”
“李渡向來多疑,他隻會以為程遺佩特意挑選自己的外孫,是為了擺脫自己的嫌疑。況且李渡也知道,程遺佩和信王府之間的關系——可也沒有那麼融洽。”
似是隐隐傳來一聲歎息,那屏風後的黑影又說道:“今日多虧有你急智,不僅幫裴尚書瞞天過海,還讓李家和程家的關系更加劍拔弩張,對我們之後的事大有利好。”
靜了半晌,那聲音又道:“我會回去禀明一切的。”
宋宣昳麗的臉上漾開意味深長的笑來,他微微側過臉,款款說道:“那就……多謝王都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