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急弦繁難為次,十全馐馔滿杯皿,難斷道者不偷盜。”執思悠悠道。
此言一出,座中多人聽懂他言下之意的已是臉色大變,偏又啞巴吃黃連般難以說出半個字來。這話乍一聽,總覺得這蠻子是在諷刺朝中官吏屍位素餐、私相授受,但細觀他神色又十分平靜坦然,無半分譏諷,倒叫人疑心是自己心虛了。
李渡撚了撚長須,未發一言;曹觀憋紅了臉,偏在這當口他無論說些什麼都不大好;劉知恒更是頗有幾分尴尬地立在當場。
倒是馮元貞似是全然未察場中的微妙,爽朗地大笑幾聲,拱了拱手:“我這徒兒跟着我的時日尚且不久,詞韻難免有粗糙之處,多謝李編修承讓了。”
他這句話看似客氣,實則已是看穿了李伏清的性子,是故意的誅心之言。但不待劉知恒說話,他又說道:“這第二題嘛,我方才已經想好了。這第一題算是考驗了急智,這第二題合該看看這腹中墨水累計幾何了。我想着,不如就來行籌令,這還得麻煩劉參知命人準備一個簽筒,在令簽上寫下要求,每局抽三支簽,來回續接,直到其中一人接不上,則判此局為輸,如何?”
如何?
還能如何!縱然此刻大家已心知肚明這叫執思的突厥人已是不可貌相,也知道馮元貞确乎是有備而來,以李伏清這魂不守舍的模樣,連第一場對句都輸了,能否應付這籌令還尚未可知,可誰又能說個不字呢?這豈不是把大晉的臉都給打了一遍?
劉知恒面沉如水,看了李渡一眼,便點頭同意,讓人下去準備簽筒和令簽了。
宮人們很快擡上一張高幾,上頭擺了個簽筒,裡頭放了一堆令簽。
劉知恒問道:“出于公平,不如就由我這令官來抽簽如何?”
衆人雖神色各異,但也都微微颔首。劉知恒吐了口氣,伸手攥出三支簽來,攤在眼前,高聲念道:“酒令中,需有一句《四書》,一支曲牌名和一句帶‘風’字的詩。”
衆人聽罷,便将目光投注在場中二人身上。隻見執思神色未變,點點頭,想了片刻,問道:“我心中已有主意,可否冒昧先說?”
劉知恒握着令簽的手緊了緊,面上卻反倒和氣地笑了笑:“這是自然。”
于是執思便朗朗說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望江南,昨夜西風凋碧樹。”
此話一出,衆人的神色都頗顯凝重,唯有馮元貞悠哉悠哉地飲下一杯酒,似是覺得這酒十分醇美。
謝枝覺得自個額上也滲出汗來,無意将衣袖攥得愈來愈緊。執思這句酒令看似輕飄,實則卻明槍暗箭兼而有之。“君子居之”一句出自《論語》,原是孔聖人想到九夷之地居住,在被弟子阻攔後所說的話,意為君子德行高尚,有何簡陋呢?這正是暗指方才口口聲聲蠻夷之人乃無德之輩。而突厥在大晉西北,所謂“西風凋碧樹”與“望江南”連說,則是暗示其突厥可壓倒中原之厥詞。
不愧是馮元貞的徒弟,這個執思當真不簡單。謝枝擔憂地望着李伏清。
李伏清覺得自己身上的衣衫都要被汗濕了,往日的才思妙想仿佛都被鎖在了一個籠子裡。他愈是想解開那把鎖,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下手。他的手難以自制地顫抖着按在面前的高幾上,否則幾乎整個人要軟倒下去。
“李編修!李編修?”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劉知恒的聲音。
李伏清晃了晃腦袋,睜大了濕漉漉的眼睛。
是人都瞧出李伏清眼下不對勁了,一直沉默坐着的君厭疾心頭猛跳,猶豫着自己眼下是不是該站出來。但他也能看出那執思頗有些學識,自己也無法确保能勝過他,若是強出頭卻反而落于下風,那就……
此時又聽得馮元貞說道:“方才諸位,尤其是曹戶部,很是看不起突厥人的學識,沒想到你們委以重任的年輕翹楚,竟被吓成這副模樣,真是唏噓啊。”
他這涼飕飕的話,硬是吹得人心頭起火。但李伏清已是翰林院中最被看好的後生,座中其他朝臣都已有了年歲,跟這年輕的突厥人比試,就算是赢了,也會落下勝之不武的口實。
君厭疾四下望了望,見衆人雖惱怒卻無法,心中交戰,正要橫下心來,卻聽得一道柔軟的聲音慢吞吞地響起來:“非也,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