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待謝枝有何反應,博叔已怒從心頭起,佩刀霍然拔出了半截,卻見一隻手攔在自己面前——那是謝枝。他隻能看到謝枝的一小半側臉,有種那種尋常的柔和的弧度,仿佛一點兒都沒有因程樂山方才的話動怒。
事實上,謝枝确實沒怎麼生氣。她甚至上前了幾步,蹲在程樂山面前,緩慢卻無比清晰地對着他說道:“三公子,你真可憐。”
“我可憐?”程樂山像是聽了什麼好笑的話,發出一串幹巴巴的笑,“少夫人,之前都說你失身于山匪。既然連那種粗莽之人都能與你共度春宵,本公子願意睡你一次,也算是對你的施舍了,不是嗎?畢竟我那個外甥身子骨弱,連喘口氣都嫌累,想必夫人你閨中也十分寂寞吧?”
一旁向來穩重的博叔聽得直想拿刀砍去,卻被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邊的趙彧按住了手。看到那雙冷靜清冽的眼睛,他猶如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不甘又沉默地把佩刀按回了刀鞘之中。
謝枝平靜地看着程樂山挑釁的眼神,道:“三公子,比起你的口舌之快來,我現在有無數種辦法可以讓你受盡折磨,甚至也可以要你的命,可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選擇這麼做嗎?”
程樂山沒有說話,但他臉上維持的那點幹癟的笑,慢慢地,像一張虛僞又拙劣的面具,挂在他的臉上。
謝枝定定地看着他,繼續說道:“因為我不想成為像三公子你一樣的人。”
程樂山的眼中唰地嘣起火星子來,他猛地前傾身子,像一隻要撲食的猛獸,卻隻換來一串鐵鍊被拉直的叮啷聲來。
謝枝道:“沒錯,我的祖父是一個侵吞國庫的奸佞小人,但我自小用我一雙手養活我自己,甚至養活我家人,仰天俯地,我無愧于心。可是三公子呢,你一輩子隻能靠你父親。所有人表面上敬你怕你,實際上心裡都瞧不起你。對于女人,你隻會玷污她們的身體,侮辱她們的名節,你隻能靠踐踏别人來得到你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但是那些都是假的,三公子,你這二十多年來自以為擁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所真正擁有的東西,就是離開你父親之後的眼下的你——一張虛僞的皮囊,和一張下賤的嘴。”
程樂山氣極反笑:“少夫人說了這麼多,不也隻是逞口舌之快?你若恨我,何不親自手刃了我?”
謝枝卻不再理會他了,隻是走到一邊同趙彧說:“多謝趙先生今日帶我來此。不過我想,程樂山眼下恐怕隻是個燙手山芋,不如還是将他送回繡内司為好。”
趙彧卻避開這個問題,隻問:“他方才說他知道邊饷案的真相,難道你就不好奇?”
謝枝如常道:“先生說笑了,這恐怕隻是他的拖延之計罷了,何必當真?”
身後的程樂山聽了這話,卻陰慘慘地笑:“謝枝你這個蠢貨,你今日不肯低頭求我,你這一輩子都是國賊之後!”
謝枝沒有理會他的叫罵,朝着趙彧行了一禮:“先生,我出來也有一會兒了,還得回去照顧家夫,就先告辭了。”
趙彧高深莫測地望了她一眼,然後眼睛和氣地一彎:“也好,不過這裡畢竟已經是郊外,我讓博叔護送你回去吧,若是路上出了意外,便是我之過了。”
謝枝後撤一步:“多謝先生思慮,不過我之前已囑咐方才送我來的車夫回來接我,估摸着這時辰也差不多了,這幾步路我還是能走的。”
“好,那我就不送了。”
謝枝在那雙裹着棉花卻似藏着銀針的目光下,垂下眼睫,看似溫順地離開了。直到走出茅屋,她才長舒一口氣,甚至腿都有些發軟。
她自然是把程樂山方才所說的邊饷案一事放在了心裡,但一來是她信不過程樂山,怕他隻是為了保命而信口胡謅,二來則是她依然信不過趙彧,這樣的事,最好還是别當着他的面提起。
若真要打聽當年的事,或許……問自己的老師,才是最好的法子。
……
而茅屋之内,趙彧目送着謝枝一路遠去,而後才好整以暇地坐到程樂山對面,手指輕輕叩着桌面:“三公子,方才你所說的邊饷案,雖然李少夫人不感興趣,不過我倒是很想聽聽。”
程樂山譏嘲道:“你又是哪來的野貨,也配跟我提要求?”
博叔微微挪開眼,不再看他。
趙彧像是愉快地哼了一聲,然後那隻一看便是被人精心保養,如無暇白玉般的手,按上了那張冰冷的鐵面具。在程樂山不斷放大的瞳孔前,那張鐵面具被那隻手緩緩拿下,露出一張鮮為人見的臉來。
可程樂山卻像大白天見到了活生生的鬼似的,目眦盡裂,恐懼像瘋長的藤蔓般爬滿了他的整張臉。甚至,在他被繡内司帶走那晚,被劫獄卻反被人劫走那晚,他都未曾品嘗過這樣刻骨的可怕。
他使勁往後縮着身子,直到整個人都緊緊地貼在了冰冷的牆壁上,脖子像被人掐住了,發出變了調的,仿佛被人撕碎扯爛了的淩亂的語句:“你!……怎麼是你……?這裡……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