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玉這會兒倒不似在程遺佩面前那般裝傻了,直言道:“簡而言之,我父親原本籌謀了多時,想要改革鹽政。此事看似有益國本,實則卻是榨取百姓膏脂,是以前幾日有幾個有識的學子便出言反對此事。但我父親對鹽政一事勢在必得,不容他人置喙,因此正好拿住了這幾個人,想要殺雞儆猴。沒想到,這幾人竟供出幕後指使之人是程樂山。”
他不再往下說了,隻是瞧着謝枝努力理解着自己說的話。過了好一會兒,謝枝才遲緩地說:“這樣……可是程樂山,程樂山那個人……”
她皺着眉,措辭了半天,最後小聲嗫嚅道:“我怎麼覺得他沒腦子幹出這事呢……”
李承玉倒不準備答這話了,反問道:“那你呢?你想好跟我說什麼了嗎?”
“啊?”謝枝被他這一問,終于想起自己之前的允諾來了。她很是為難地低下頭去,程樂山進了诏獄,能不能出來還兩說,自己更不必如實相告了,可該撒什麼謊才好呢……
可是她一逢上李承玉的目光,便在這倏忽之間明白,自己似乎永遠都會輸給他。
她挫敗又黯然地把臉埋進雙手,悶聲道:“對不起,都怪我,我把事情全弄糟了。”
李承玉看她像隻淋了雨的小狗似的,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她軟趴趴的發頂。自年夜之後,他似乎很是喜歡這麼做。
“因為鄧如煙?”他漫不經心地猜道。
謝枝默不作聲了半天,蓦地直起身子來,自暴自棄般一股腦地說道:“為什麼程樂山做了那麼多壞事,淩辱了那麼多無辜的人,最後卻能安然無恙,而被他傷害的人最後卻連座好好的墳茔都落不到?我恨他的冷血無情,恨所謂律法在他這樣的人面前什麼都不是。可我當然做不了什麼,直到那天拜訪程府,我自以為拿捏到了他的把柄。所以……”
說到此,她猶豫了一下,惆怅地看了李承玉一眼,才狠下心說道:“所以我去了裴府,想讓……想讓裴尚書出手,但是我知道我想得太簡單了。而且更糟糕的是,程樂山似乎還派人跟蹤了我,用我去了裴府的事來威脅我。”
但她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把趙彧的事說出來。畢竟此事說來話長,恐怕又會橫生枝節。
“怪不得你那幾日似乎總在四處奔忙。”李承玉想了想,問,“如果那日我沒有把你關起來,而程樂山也沒有落入繡内司手中,你原本打算怎麼做?”
謝枝一愣,右手不由得向袖内探去,那裡自然空空如夜,那把匕首已被她放回了枕下。
李承玉也并沒有要追問的意思,他最後幫謝枝捋了捋因汗濕而粘在臉頰上的發,輕聲道:“用完飯後好好睡一覺吧,一切都過去了。”
謝枝擡頭望他,覺得自個眼上都蒙了一層汗,語聲近乎哽咽:“是我太蠢了。”
李承玉的目光像天上慢慢飄過的一團雲,然後他像雲擁抱太陽一樣,短暫地抱了抱謝枝,輕輕地說:“阿枝,已經沒有事了。”
————————————————————
政事堂屋内的炭燒了很久,外頭分明疾雪亂沖,裡頭卻暖融如暮春。正對門的牆上挂了四幅烏木版框,又嵌四方梅蘭竹菊的工筆小畫。堂中一架四方的紫檀桌子,李渡坐在首位,寫完最後一道折子的批語,不疾不徐地吹幹上頭的墨迹,才對候在一旁許久的陶攸問道:“你要同我說的事,是什麼?”
陶攸向來和緩平靜的臉上難得漫過為難和猶豫。他從懷中掏出幾張單薄的紙來,說道:“宰執,我聽說了程三公子的事。這時候說起這些事來,雖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下官左思右想,還是得告知宰執才是。”
說着,他便将那幾張紙遞了上去。
李渡的眼神在他臉上徘徊了一瞬,才将東西接了過去,隻瞧了幾眼,便難得有怒色形容:“你早知道這些事,為何不早日告之于我,反倒留待今日?”
陶攸雙膝跪地,道:“宰執恕罪,下官并非有二心,隻是顧慮程知院畢竟是您的嶽丈,我……”
李渡望着他微弓的脊背,外露的怒意漸漸收攏回去:“罷了,你起來吧。你的顧慮也在情理之中,怪不得你。隻是他既瞞着我與他人私下勾連,就也休怪我不顧翁婿的情面了。”
陶攸得了話,這才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聽着李渡輕描淡寫的意思,卻已看到了程樂山的前路。隻是他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水,無論是在朝堂上被攻讦的時候,還是此刻面對着含怒的丞相,都不曾有過片刻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