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下了滿滿一夜的雪仍舊不停,連口喘氣的功夫也沒有。蟹青色的天宇被層層疊疊的沉重的雲覆蓋着,如同不堪重負般壓得很低,很低。
但人間的因循守舊,饒是這天再壞,也是擋不住的。家門一開,穿了新衣的人們就像水流似的湧出來,彙聚到大街上,給長輩們拜年去了。
謝夫人起得比往日更早。這時節,北方的天亮得比南方時候還晚。她摸着黑擦亮了燈火,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沒吵醒謝臨淵。沒成想,轉角的時候她卻跟謝歸撞了個面。
“你今兒怎麼起得這麼早?”謝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壓低了聲音問。
謝歸也被吓得心口突突跳。他摸着自己的胸口,也把聲音壓了下去:“今天可是阿姐回來的日子。”
說罷,兩人在孱弱的火光中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就齊步朝着正堂走去,默不作聲地把茶盞、花盆一類易碎的物件都給藏了起來。
等忙活完,菱窗也慢慢滲進白花花的日光了。謝夫人把謝歸扯到身邊,掏出袖中的帕子替他揩了揩并沒有多少的汗,眉間挂着密布的憂愁:“哎,你之前說相府那位大公子待阿枝好,是不是真大?莫是為了叫我心安編來诓我的?”
“哎呀母親,姐夫真的很好,你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就明白了。”謝歸安慰道。
謝夫人的神色沒有半分好轉。她踱步到窗邊,半張秀麗的臉浸在日光裡,更襯出一種哀婉:“要是這位大公子今日能來,倒也是好的……不過話又說回來,相府還有李相和他夫人,也不知道阿枝那孩子能不能應付……”
謝歸瞧着她惆怅的模樣,也不大好受,他走到謝夫人面前,把她冷冰冰的手攥到自己手裡,直截了當地問:“母親,既然您如此擔心阿姐的境況,當初根本就不應該答應把她嫁到相府啊!您怎麼能答應了父親這麼荒唐的事呢?”
謝夫人一驚,拿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才看向謝歸:“你還是個孩子,你不明白。”
謝歸急道:“阿姐隻比我年長兩歲,她不是孩子?她又是為了什麼去入了那龍潭虎穴?”
謝夫人打了個寒顫,她死死地抓住謝歸的手,一個勁地搖頭:“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要是被别人聽見,就是禍端……”
謝歸道:“母親,咱們自家的家事,做什麼怕别人聽了去?”
謝夫人眼中幾乎要流出淚來,但她卻隻是緊緊閉着嘴,不肯再多說一個字。正當她被謝歸追問得緊的時候,門口傳來一陣喧嚷的聲音。
一角烈烈的紅披風穿過灰白的大雪,像料峭的冬日裡忽地綻開一枝梅來。謝夫人面上一喜,把謝歸往邊上一推,就提起衣裙迎了上去。離得近了,才見謝枝披風的兜帽都被吹掉了,露出寶華璨璨的發髻來,發間和眉毛都挂着雪粒子,眼角和鼻尖被風吹得紅通通的,卻莫名顯得有生氣。她兩手還各提了一個裝得滿滿當當的布袋子,和她的裝束搭在一塊有種說不清的古怪。
見謝夫人冒着大雪跑出來,謝枝腳下的步子更快了,離着一段便喊起來:“娘,您先回屋吧,我就幾步路的功夫。”
謝夫人數個月沒見她,雖然從不在自家丈夫面前說什麼,心裡卻一直牽腸挂肚,又暗自埋怨自己無能,這會兒忙心疼地想從她手裡接過個布袋子來,卻被謝枝支起胳膊肘攔住了:“哎呀娘,我真沒事兒,這沒多少分量。”
說話間的功夫,謝枝幾個跨步便進了堂屋,兩手将兩個大袋子往桌邊一摞,便被謝夫人拽着衣袖子,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起來。
“阿枝,你看起來是不是又高了幾分?”謝夫人還沒說幾個字,眼淚就湧了上來,“你在……你在那兒過得好不好啊?可千萬不要瞞着娘啊。”
謝枝心頭也是滾燙滾燙的。她在相府自然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可到了娘親面前,反倒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她也曾哀怨過,為什麼自己的親娘也要出賣自己,可她明白,這麼多年了,又有哪一次娘親沒有順着父親呢?是的,娘親總是這樣,所以自己又何必再平白增添她的愁苦,讓她在家中垂淚呢?
轉瞬而過的頓滞之後,謝枝笑着說:“娘,我在相府過得好着呢,李相,李夫人……還有承玉,他們都待我很好。”
謝夫人緊簇的眉頭卻沒有半分松動,她緊張地握捏着謝枝的雙臂,雙眼更是沒從她臉上移開過,像是生怕她少了塊肉似的。
她知道自己這個孩子,向來都是外柔内剛,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吞。從前家中缺糧少食多時候,她去山裡挖野菜,天天走上幾十裡山路,從來都是一聲不吭。直到自己有一天想着替她換雙鞋,才發現鞋尖和鞋跟都被磨破了,還有一塊塊深色的污漬,是幹掉的血。
可是她的阿枝,從來就沒對她提過一個字。她忍不住抱着那雙鞋子,在屋子裡哭了。那時的心情,就好似此時此刻。
“娘,你就别拉着阿姐站着說話了。”謝歸從門外轉出來,手裡提着還飄着白煙的茶壺,“阿姐,剛沏好的茶,你快喝上幾口,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