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自己那賣女求榮的父親,到時還會幫自己出頭喊冤不成嗎?
她冷得不住發抖,下意識從李承玉手下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可蓦地又被牢牢握住。
她詫異地擡頭望去,卻見李承玉依舊溫和無波地凝望着她,道:“阿枝,夜已很深了,你先好生歇息吧。另有一樁事,你昏睡的這幾日,你阿弟日日來見你,十分挂心。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去告知他你已醒來,你覺得如何?”
然後他才放開了謝枝的手。
謝枝無意搓揉着尚帶着餘溫的指尖,心頭百味紛雜。她覺得自個在李承玉面前,滿腹心思好似永遠被攤開了看得明明白白。
他從來不會許下豪言壯語,可是自打自己入府以來,卻是他一直護佑着自己。
是的,自己就算是鄧如煙,又怎能将他比作程樂山呢?
想着想着,她眼中又再度泛起淚意,隻好低下頭去,道:“多謝大公子,我也很是想念我阿弟了。”
李承玉替她蓋好被褥,重又端起燭台,道:“阿枝,你昏睡之時便常有夢魇之狀,如今剛醒來,心緒不甯也是常事。你且安心歇下,有什麼事,都留待日後再說。”
謝枝點了點頭,然後默默地聽着腳步聲漸漸遠了,微亮的燭火被黑暗一口吞沒。
一切都陷入寂靜之中。
然而這寂靜如上湧的潮水一般,拍打着床榻,繼而慢慢漫上脖頸,沒過口鼻,謝枝覺得全身因窒息而僵直起來,但身體裡的魂仿佛在這生死交際的時刻飄出了軀殼,去漫溯過去的歲月。
那麼多年來,她對父親逆來順受,指望着父親終有一日可以待自己,像待弟弟一樣,可還是落得被迫出嫁的下場。
難道後半生,她還要再指望着大公子的憐憫過活嗎?大公子縱然心善,也不可能一輩子護着自己。
前一遭,她付出的是自己的婚姻;下一遭,焉知會不會搭進自己的命去呢?
不,不,她絕不要做下一個鄧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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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日,侍女們見謝枝終于醒了過來,俱是歡喜,雖見謝枝無甚興緻,甚至神色有些委頓,卻隻以為是大病初愈的緣故,無人多想。
是日一早,冬陽暖融,雲散風止,謝枝躺在廊下一把鋪了軟墊的竹椅上,身上蓋着一件狐絨披風,暗紅色的緞面襯得她的臉色越發憔悴。腳邊擱着一方六角銅腳爐,倒也不覺得冷。她靜靜地瞧着唐尋在樹下捧着一個青釉瓶,仰頭專心地望着,骊秋踩着一張凳子,一手拿着梅枝,小心翼翼地把枝頭積雪抖落到瓶中,積存起來,等到來年春夏泡茶喝。兩人時不時還要鬥上幾句嘴,原是骊秋一不小心便把雪漬抖到了唐尋的臉上去。
謝枝本就精神不大好,瞧着瞧着,眼皮子便忍不住耷拉下來,要睡過去,卻被一聲“阿姐”驚醒了。
她瞧着謝歸小跑着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朝自己跑來。少年的笑容明朗,在這天地一片積白的岑寂靜穆之間劃開一道晴光。
隻是臉上還有些淤青未消。
沒一會兒工夫,謝歸已跑到了她跟前,扯過一張圓凳來坐下,像隻快活的小狗:“阿姐,我一早便得了姐夫傳來的口信,說你已經醒了,我就趕緊趕過來了,你身子如何了?”
謝枝聽他喊“姐夫”喊得如此親熱,不由心生疑窦,上回見面時,他不是還對李承玉滿懷敵意嗎?她卻先拿手拂去飄落在他發間的雪花,又去碰了碰他的手,知道他沒有受了涼,放下了一半的心,接着才問:“我就在相府,哪有什麼好不好的。倒是你,那日之後,可被父親責罵了?”
提到父親,謝歸心有餘悸地縮了縮肩膀:“阿姐,你在不孤樓論辯的事傳開之後,父親大發雷霆,覺得你這般抛頭露面,實在太失體統,就把我揪過去給罵了一頓。不過說來說去,這一切确實都因我而起,要不是因為國子監的事,你也不會一路找到不孤樓去,更不會因此而撞見……”
謝枝恹恹道:“這事兒又怪不到你,是他們仗勢欺人,你别多想了。不過,阿歸……”她忍了半天,終于沒忍住問道:“聽你方才口吻,你似乎跟大公子挺親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