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管事自始至終便沒什麼波瀾,得了吩咐便下去辦事了。李渡問謝枝:“若是将你雙眼蒙起,你可還能分得出來?”
謝枝沒有半分猶豫便點了點頭:“自然可以。”
李渡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餘婆婆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間轉了轉,額上沁出細密的汗來。
馮管事很快便回轉了,他手中拿了一疊銀票,一一擺在了桌上。
李渡沖着那疊銀票揚揚下巴:“那你便試試蒙着眼,辨辨這些銀票吧。”
“好。”
謝枝知道他有心考驗自己,若是自己能過了這一關,對餘婆婆的指證便可信了幾分。她從馮管事手中接過一塊黑布,蒙上雙眼,摸索着坐到桌前,接過馮管事遞給她的第一張銀票。
“這張銀票用紙較厚,可紋理卻十分細膩,一指之内便有十數條紙紋,隻有定州的紙坊能做出這樣的紙來,這是順泰票号的銀票。”
“這張……用的是普通的綿紙,不過這是兩張對裱而成的,而且粘合的做工不大好,是同心昌的手藝。”
“……”
謝枝蒙着眼,露出的下颌平靜得如一隻泊在蘆葦叢裡的小舟,但她每次接過馮管事遞過來的銀票,隻消細心摩挲幾下,便能說出個原委來,正堂中衆人的神色都複雜起來。
馮管事遞過去最後一張銀票,也忍不住趁着這空隙打量一眼這位進門不久的少夫人。她身上仍舊帶着一種未消的稚氣,但又透着穩重和笃定,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與這些黃白之物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也不敢保證能像她這般蒙眼辨僞的功夫,每家大票号雖都有辨鈔的師傅,但也都是在這行裡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他不得不以更為慎重的眼光來看待她。
最後那張銀票像隻孱弱的蛾子在謝枝手裡翻轉了幾回,她難得思索了片刻,然後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解開難題的發自真心的笑:“這張銀票用紙極為尋常,不過上面卻有一種特殊的底紋,是前朝的一首詠竹詩。這家票号比不上前面幾家,其銀票目前也多是在京畿附近流通,少見了些,這種新的鈔版更換的時間也并不久,正是在崇甯三十六年,他們的少東家接過這家票号的時候才改的。這家票号就是鴻升,他們新任的少東家名叫梁元歲,他家最大的産業其實是木材生意。”
話音剛落,幾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惟有餘婆婆的臉色煞白煞白的。
馮管事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回頭看了李渡一眼,得了準許,才恭敬地朝着謝枝道:“少夫人,都已經瞧完了,可以摘下眼罩了。”
謝枝猶豫着取下黑布,重見光明的眼睛裡又恢複了慣常的膽怯。她看了看馮管事,确信自己在那波瀾不驚的臉上找不出什麼蛛絲馬迹,才慢慢将目光移到李渡身上。
可李渡并沒有理會她的意思,他抖了抖自己的衣擺,像是在撣去并不存在的灰塵。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做出最後的裁定,隻有李承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李渡看着正屋前庭院正中的那株蕭瑟的樹,所有的心緒都像被夜色吞沒的枝幹似的,被包裹在暗沉的瞳孔裡。他終于開口了:“我方才派人去大通票号問過了,那邊的掌櫃查了賬簿,你确實在幾天前突然向他們兌換了好幾張銀票。”
餘婆婆知道這話是對着自己說的,登時吓得兩腿一軟,跪倒在地。謝枝被她膝蓋硬生生磕在地上的聲音吓了一跳,她還是頭一回看到向來盛氣淩人的餘婆婆這般驚懼的模樣,但并不覺得痛快,反而沉沉地悶了一口氣。
“她是你娘家的人,我不便處置,你自己看着辦吧。”扔下這句話,李渡才顯出些倦怠來,帶着馮管事走了。
馮管事默不作聲地跟了小半程路,卻始終有些心不在焉,但愈來愈冷的夜風卻不留情地鞭撻在他身上。他出來得匆忙,未及添衣,隻好叉着雙手,縮起兩肩,像條影子似的綴在後頭。
李渡不消看他一眼,也知道他此刻心裡在想什麼:“謝家這位姑娘本事雖稀奇了些,但歸根究底與我們并沒有幹系。重要的,是承玉這孩子怎麼想她。他若肯留得,相府也就能留得。”
馮管事被風吹得糊裡糊塗的腦袋霎時清醒了過來,戰戰兢兢地回了一句:“是我逾越了。”
李渡沉吟半晌,又道:“假銀票一事,可大可小。但如今鹽政一事最為要緊,我分不出神去料理此事。你可暗中在商會打探,但先不要告知戶部。餘婆婆這個人,雖好小利,卻無多少能力。連她都能拿到假銀票,恐怕已在京城中流通一段時日了。”
他的話說得很是隐晦,但馮管事跟随他多年,立時便明白他不肯讓朝廷知曉的用意:“老爺莫非是擔心,那個人回來了……”
李渡涼涼地瞥了他一眼:“當年程遺佩故意把他藏了起來,想要以此來拿捏我。”
馮管事肅然:“老爺放心,若真查到那人蹤迹……”他以手立刀,在自己脖頸旁比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