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中,李夫人扶着桌角,似是強撐着什麼。
謝枝有些擔心地看着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去扶她回房,卻被李承玉扯了扯袖子:“你肩上受傷了,先回屋去,我讓孫伯來替你看看吧。”
謝枝被他這一提才想起痛來:“可是,母親她……”
李承玉搖搖頭:“母親那兒,你不必擔心。她現在或許更想一個人靜靜,再說,現在還有骊秋伺候她呢。”
謝枝看向骊秋,對方報以一個安心的眼神,她才松了口氣,向李承玉點了點頭。
因着今日的變故,連帶着東廂本來的侍女們都比往日小心謹慎了幾分。謝枝坐到桌邊,李承玉就在她對面,兩人中間隔着的燭火顫巍巍地搖晃着,像撕開的宣紙毛絨絨的邊。
李承玉不說話,謝枝也隻好一直勾首沉默着,口中湧上一股又似愧疚又似委屈的苦澀來。
孫仲謙來得很快,看到謝枝雙肩的血迹,眼神一凜,胡子動了動,可又礙于李承玉在場,什麼都沒多說,隻是例行問了幾句話,一邊用剪子剪開衣袖,替她上藥。末了,他從藥箱裡拿出幾瓶藥來:“少夫人,這兩瓶是用于你肩上的外傷,用時用量我都寫在紙上了,隻要遵照着用,就不會留疤。還有這瓶陽和解凝膏,正好我今日剛調配出來,時不時抹在手上,對你的凍瘡有好處,這樣來年也不會長了。”
謝枝心中一動,她沒想到孫仲謙竟一直記挂着這件事:“多謝孫伯了。”
孫仲謙朝她笑了笑,便轉向李承玉:“大公子,正好我也替你把把脈。”
李承玉本來正出神地看着孫仲謙替謝枝診治,眼下忽然輪到了自己,不由一怔,瓷白的腕子卻已不由自主地架到了脈枕上。
謝枝瞧着這場景,想起前幾日自己一直忘記提的一件事:“對了孫伯,前幾日夜裡,大公子他的腿……”
“你不是還要去母親那兒嗎?”李承玉的口吻仍舊是溫和的,但卻難得不大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謝枝像做錯了事似的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喏喏地點了點頭:“那……我先去看看母親了。”
“阿枝,對不起,”李承玉忽地又叫住她,目光柔軟,“今日之事于你,實在是池魚之殃。你心中的困惑,想必母親都會告訴你的。”
說罷,他又低頭理理自己的袖子,不再看她了。
謝枝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倉皇又懵懂地點點頭,便出門去了。
她心頭挂着事,臉上又露出鈍然的神情來。夜色像隻餍足的野獸,慢條斯理地把她吞吃入腹,枯瘦的枝幹就像它嶙峋的骨頭,在髒器的擠壓下,好似有隻收攏的手,攥得謝枝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走到李夫人房前的時候,骊秋剛好輕聲地阖上了門,見到謝枝,她微微睜大了雙眼,随後附到她耳邊小聲道,“少夫人,夫人剛吩咐我讓我找你呢。”
謝枝颔首,在骊秋擔憂的目光下推門進去了。屋裡隻留了一盞燈,看起來很是昏暗,李夫人已經躺在了床上,背靠着石青色龜背竹紋引枕,幽幽地看着謝枝緩步走了進來,拍了拍床邊的繡凳,示意她先坐下。
李夫人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像一下子滄桑了數歲,卻又強打起精神來說話:“阿枝,今天我對你口氣不好,你不要恨我。”
謝枝來時滿心以為還要再受她的責問,忽來這麼一遭,她慌得立時搖搖頭:“今日确實是我魯莽,做事不夠周全,我又怎能責怪母親?”
李夫人笑笑:“若換作旁人這麼說話,我隻道他是客氣;但唯獨是你,我卻明白你定是真心的。”末了,她又歎了口氣:“你既已嫁入府中,有些事,原也不該瞞着你的。”
“今日那個瘋婦,本是這府裡的二姨娘。”
李夫人看着自己爬上皺紋的手背,神色飄忽。
“老爺那時很寵愛她。我心中雖然嫉恨,但那時我腹中已經懷上了孩子,所以不願與她過多計較。
誰料,她竟在我的餐食中偷偷下了滑胎的藥。我的孩子……那時才隻有七個多月大啊,宮中太醫用盡藥石,才保得我們母子二人平安,可承玉卻因此有了先天不足之症,落了一身病根,至今纏綿病榻,不得好轉。”
說到此處,李夫人痛極了,攥緊了胸口處,眼淚紛紛地砸在褥子上,沁開一片深色。
謝枝顧不上思慮相府的這段往事,看她如此悲痛,忙喂她喝了幾口熱茶,安撫她平靜下來,才揣着一顆惴惴的心坐了回去。
“可沒多久,那個瘋婦卻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孩子,白白胖胖的,總愛笑。”李夫人凄楚的臉上忽然詭異地綻開一絲笑,“可惜啊,那年冬日屋裡生了熏籠,不小心把蓋在上頭的衣服燎着了,整間屋子都燒了,包括那個孩子。它被人抱出來的時候,像塊……像塊燒壞的木炭一樣,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