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時清從唐臨川的宅邸出來,繞路去街尾的糕點鋪買了幾盒糕點,又在街邊老人的推銷下順帶買了兩串糖葫蘆,到臨近傍晚的時候才姗姗回到客棧。
他親洛宣的時候膽子很大,看起來也很淡定,實際上心裡完全沒有這麼平淡,他到現在依然被一種很微妙的情緒裹挾着,總感覺“要找點什麼事情幹”。
他脾氣上來的時候容易想到什麼做什麼,執拗又一意孤行,如今冷靜下來,終于意識到自己占着個“師尊”的身份,做這種事似乎不太好。
雖說他一向是不介意這些身份規矩的,但是洛宣那樣謹慎又知禮節的性格,心靈怕是要受到不小的打擊。
柳時清這麼想着,去見洛宣的時候竟然不自覺的有點緊張。
他給客棧的房間下了封印,倒不擔心洛宣會亂跑,不過他沒想到的是,他回去的時候,洛宣還維持着他走時的姿勢坐在床上。
洛宣看到他,先是愣了愣,然後“唰”的一聲紅着耳根把自己埋進了被子裡。
柳時清看他這個反應,不禁覺得有點好笑,又感覺他實在可愛得緊,心裡那一點緊張不知道為什麼瞬間煙消雲散了。
他把吃食放在桌上,走動時故意放出腳步聲,提醒洛宣他走到身邊了,然後站在床邊端詳床上裹成一團的洛宣。
洛宣躲在被子裡,感覺柳時清的目光如有實質,透過被子的阻隔落在他身上,最終他實在承受不住,率先敗下陣來,緩緩從被子裡鑽出一個頭。
柳時清看着他通紅的臉點點頭:“我還以為你打算憋死自己呢。”
洛宣弱弱地說:“……師尊,您不要再取笑我了。”
柳時清在床邊坐下,拉過洛宣捏着被子的一隻手,給他把了把脈,确認真的沒什麼事了之後問:“有沒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柳時清一和他提起正事,洛宣那飄飄乎不知道落在哪裡的神智就漸漸回了籠,他慢慢從被窩裡鑽出半個身子坐好,正思索着該怎麼開口,柳時清把脈的手一路往上,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嘴唇:“想好再說。”
他的語氣很平和,但是洛宣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話裡的警告意味。
他知道他不能說謊。
洛宣低着頭,眉目輕斂,沉默地整理着要說的話,那種獨屬于他的安靜又怅然的氛圍瞬間籠罩了他。
他沉默的時間有點久,柳時清也不催,就在一旁靜靜地等。
終于,他從自己剛撿回來的紛雜而又混亂的記憶裡找到了一點聲音。
“……我小的時候,我爹被人追殺,他迫于無奈,隻好帶着我生活在長程道附近。他一開始給我洗了髓,并且教我一些功法,但是我學得太快了,他用一套什麼‘過慧易夭’的理論說了一大通,最後得出結論反正就是不教我了,隻讓我讀書,各種各樣的書。”
“書這種東西在長程道是稀缺物品,長程道路邊的屍體都比書多,我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多書。他看起來總有辦法。”
洛宣說到這頓了一下,又接着道:“……不過他也有沒有辦法的時候。後來他還是死了。這段記憶的細節我之前一直想不起來,因為我的記憶缺了一塊。”
洛宣第一次和人說起這些過往,像要從心的最深處剜出一塊血肉來,以至于他不得不說一半停下來,理好了思緒才接着往下講:“現在雖然想起來了,但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他死後我按照他說的離開了長程道,我當時沒什麼本事,又正逢長程道動亂,路上吃了不少虧,差點就在路邊的一個小角落入魔了。”
他講到這,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可能我運氣還行吧。當時奇鸧奄奄一息倒在路邊,看到我不由分說地就奪了我的一魄給自己療傷,恰好把我最恨世的那段記憶給吞了。”
“後來我就去了長青山……這其實是個意外,我不認路,四處遊蕩,當時有一個要去樊籠寺的和尚給了我幾個饅頭,我就跟了他一路。”
洛宣對這個和尚的印象很深,他長着十八九歲的少年面孔,操着四五十歲的成熟聲線,說着八九十歲的人生感悟。去樊籠寺途徑長青山,他們在山腳下一個小鎮的破廟裡睡了一晚,第二天醒來,和尚說着什麼機緣啊長青啊就把他扔下一個人走了。
洛宣那時還不懂這種行為叫不靠譜,還以為長程道外面的人做事都是這麼稀奇古怪,沒頭沒尾的。
左右他也沒有地方去,就去長青山碰了碰運氣。長青山的入門考核對普通人來說很難,但是對他這樣有過修道基礎的人其實很簡單,接下來就是柳時清都知道的故事了。
“……”
柳時清聽他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極盡坎坷的童年說完了,個中苦難全都一筆帶過,心裡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
他很少有這種想做些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甚至有一瞬間荒謬地想為什麼自己十幾年前沒去長程道。
他應該早一點,再早一點遇到洛宣,就應該把他從小養在青遙才對。
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很多選擇,永遠有退路。
柳時清沒有出聲,洛宣看了看他,說:“……烏陌離的‘死而複生’有魔修的參與,我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便想去探查一下。本來沒想打草驚蛇的,我沒料到奇鸧會在那裡,是我做事沖動了。”
他講到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于是就靜靜地等柳時清回他。
柳時清面色不變,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隻淡淡地“嗯”了一聲。他知道洛宣沒有說謊,但也知道這些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但是他不打算追問那些過去的細節,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需要很明白地告訴洛宣一些事,才能稍稍平息他如今泛着漣漪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