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卧角廊,管家将嚴翊川和謝淩安引進花廳,沏了兩杯君山銀針,恭敬道:“請王爺和将軍稍等片刻,主子馬上來。”
“有勞。”嚴翊川道。
謝淩安見他恭敬地立在一旁,悄悄用手肘頂了頂嚴翊川,壓低聲音,似問非問:“他認得你。”
嚴翊川神經倏地繃緊,下意識想否認“沒有”,卻頓了頓,話到嘴邊成了“誰?”
“他。”謝淩安眼神示意那管家,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跳動,觀察着二人的神情。
“噢,沒有,不認得。”嚴翊川面上鎮定。
謝淩安擡眼,一雙碧瞳将他盯得更緊了:“但他好像對你的軍階了如指掌?”
“......想必葉将軍派人通過氣。”嚴翊川含糊道。
“噢。”謝淩安見他讪讪的,便不再追問。
嚴翊川偷偷瞄他,見他沉默不語、若有所思,暗想這小子真不好糊弄,那眼神總是直勾勾的仿佛緊盯着就能将人看透,無端端地讓他生出的心虛之感。
更何況溫子慕根本不知道謝淩安在場。
他等會兒看見自己會是什麼反應?會露餡嗎?
嚴翊川心中忐忑。他想傳個話給溫子慕,但依謝淩安的敏銳,隻怕任何多餘的舉動都有被看破的危險,于是他等得心焦。
謝淩安卻似悠閑得很,不住仰目四望,四處欣賞。
花廳名為“凝志堂”,門外廊道曲折,與院前的重檐垂花門相連,形成一個完整的庭院式格局。院落内青竹錯落,四季常青,在北境不可多見。
整個花廳用楠木建成,原木隻抛了光,沒有上漆,顯得色澤醇厚,典雅古樸。廳内沒有華麗的雕梁繡柱,隻規規整整地擺着幾張黃花梨玫瑰椅,挂着幾幅山水碧雲畫,與前廳一樣素雅,絲毫不像是富甲一方的商賈之家,倒像是世代書香的烏衣門第。
“墨蘭修竹”溫子慕,休聲美譽天下所聞,今日于溫宅方算是窺見一斑,謝淩安暗道。堂中央懸挂着兩聯條幅,字法鐵畫銀鈎,蒼勁有力,用行楷寫着:
“銘心以存志”
“臨淵而後生”
謝淩安正看得出神,身後有聲音溫柔和順:“此乃祖父親筆題寫的家訓,也是鄙人表字銘淵的來頭。”
謝淩安回頭,隻見門前公子一身墨綠色的衣衫,腰間束帶扣着青石狀的帶鈎,一支玉笛用青色刺繡鑲邊的蹀躞系着,松松墜在腰間。溫子慕面目甚是清朗俊秀,膚白如玉,眉眼彎彎低吟淺笑着,似三月的春光照人,直化開心底的寒潭。
這是一種北境少有的儒雅氣質。
嚴翊川與溫子慕對視一眼,正欲上前。但溫子慕的目光并沒有停在他身上,掃過身後的謝淩安,隻一眼,便已了然。
溫子慕遂作揖:“不知兩位将軍來,溫某有失遠迎。”
他比嚴翊川想象中機敏得多。
嚴翊川懸着的心放下,遂道:“久聞溫先生風雅之姿,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溫子慕莞爾,颔首行禮,揚手邀兩人坐下:“溫某愧不敢當。将軍飒爽英姿,令我這市井商人自慚形穢。”
和聲細語的,從溫子慕的口中說出,就連“商人”這樣低賤的身份都顯得不痛不癢。
嚴翊川遂表明兩人的身份與來意,緩緩交代前因後果。溫子慕不催不問,隻側耳聽着,目光溫柔如水,瑩瑩生輝。
謝淩安在一旁撐着下巴,也默默聽着,看着并不想插話。
“官府既然要用先生的地,自然會付先生租銀,或者減收稅賦。隻要先生願意将斜茶巷借與官府,錢的事要多要少咱們都能商量。”嚴翊川道。
“錢的事不用商量了。”溫子慕抿一口香茗,蓋上杯蓋,将茶盞放在桌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地本就該是朝廷的。如今有朝廷用得上的地方,是我溫氏一族幾世修來的福分,哪還有向府衙要錢的道理?隻怕大人們還要怨我不善管理,不能完璧歸趙呢。”溫子慕笑眼盈盈,似有溫熱的細流順着柔聲滋潤心田,叫人身心舒暢。
嚴翊川解顔而笑,一副公事公辦的客套模樣。
倒是一旁的謝淩安聞言微頓。
嚴翊川接話道:“溫先生大義,北境百姓與官府必銘記于心。隻是官府征地向來沒有占百姓便宜的道理,收銀之事還請先生切勿推脫。”
溫子慕低眉淺笑,仍是柔聲細語地道:“嚴将軍,我不缺錢。為官家盡心本就是我的職責,我很樂意。
“隻是斜茶巷畢竟是祖上留下的地,溫某若不聞不問隻怕先人怪我疏忽。日後官家若對斜茶巷有何修繕、改制,可否勞煩官家派人也與我通告一聲。一來是叫祖上先人安心,二來是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溫某也能略盡綿薄之力。”
溫子慕語調溫柔,但眉目間卻盡是堅定。
謝淩安心道此人不僅表面溫雅謙遜,其聰穎更叫人另眼相看。溫子慕不收官府的利,便是賣了北境府衙一個天大的人情。加之斜茶巷各種事宜商讨的契機良多,等溫子慕與官府混得熟了通了氣,便算是将商界的手伸進了官府。這可是平日裡千百黃金都買不來的良機!
果然是商人精明,竟這麼快就将利害算得那麼清楚!
“溫兄這是哪裡話?是我們有求于溫兄,自然會一概讓溫兄過目,”一直沉默不語的謝淩安驟然出聲,言語熱絡,“溫兄深明大義、為人爽快,我們以前竟然都不知道?官府若不用溫兄這般人物,實乃埋沒人才!溫兄何不直接擔了皇商之職,做個直達天聽、極富且貴的肱股之臣?”
溫子慕忙側身向謝淩安,畢恭畢敬:“王爺謬贊,溫某愧不敢當。溫某人微望輕、才疏學淺,隻怕難登大雅之堂,實不敢擔皇家如此重任。”
謝淩安饒有興趣,進一步問道:“噢?北境商市皆為溫兄的天下,溫兄何必過分自謙?要我說,溫兄這般人物,北境軍的軍械、糧草、被服供應,都該由溫兄壟了去!溫兄難道未曾自薦于謝大都督、沒為他們供過貨?”
溫子慕嫣然一笑,不急不躁道:“王爺莫取笑溫某了,北境商市自然是對朝廷言聽計從,溫某不過在那兒有幾家鋪子,可絕不敢說是溫某個人的地盤。至于辎重供應,從未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