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四下寂靜。
屏風上的鴉鵲落滿枝頭,似一棵開滿銀花的松。水汽朦胧缭繞,悄悄纏上屏風一側挂着的衣裳。衣裳是嚴玉桢送來的,幹淨熨帖。
嚴嶺披上裡衣,拿過帕子擦拭濕漉漉的頭發。
他的體力向來恢複的很快。沐浴休整過,連身上的傷也沒那麼疼了。
忽然,門外響起了錯落有緻的敲門聲,三長兩短。
旋即門開了,一個身披夜行衣的人踏進來,關上門一轉身,卻見一柄雪白的匕首架在脖頸上。
“是我!”
“我知道是你。”匕首沒有動。
“那還不快放下!”來人一動不敢動,怒目圓睜。
匕首抵得更緊。燭火映出嚴嶺異常高大的身影,将來人完完全全鉗制在門後。嚴嶺死死地盯着他,質問道:
“是不是你?”
“什麼是不是我?你瘋了!”來人克制着怒火低吼。
“誘敵深入之計是我讓你提出的,除了葉铮将軍和赫冉,隻有你我知曉!”嚴嶺逼視着他。
“你什麼意思?你懷疑是我毀了糧草?我叛國?”
“未嘗沒有可能。”葉铮将軍一生守衛北境忠心不二,赫冉則沒這個賊膽,相比而言,嚴嶺更懷疑眼前此人。
别人不知道,他卻領略過他的心機深沉。
“無稽之談!我是聽了你的提議才向葉铮谏言,那不是為了之後你順理成章自請誘敵嗎?”
“也可以是将計就計。”嚴嶺緊盯着他的神情。
“我何必!此戰若功成,你便是北境中郎将,葉铮将軍也就能再信我幾分,我們離我們的目标也能再近幾分!我瘋了才會去叛國!”黑衣人壓低聲音道,隐忍着怒意。
嚴嶺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确認了他眼裡應沒有心虛。過了一會兒,才松了匕首:“得罪。坐吧。”
黑衣人松了口氣,坐下理了理衣袖,這才摘下黑色面罩。
此人名為夏臣,乃北境刺史。然而詭異的是,夏臣身為正二品長官卻難以插手北境政務。這是由于,刺史與大都督原本是區域治理的左膀右臂,但在北境,世襲的大都督仗着自己是皇親貴胄,跋扈妄為,霸占掌控北境之權,擔着虛職卻不管事,使軍務重擔壓在葉铮将軍頭上,而夏臣屢屢被大都督搶功勞,郁郁不得志,甚至連刺史府都被迫府屈居北境最南側偏隅之地。
夏臣喝了口茶,仍有些餘驚,但擡眼見嚴嶺陰郁着臉,遂安慰道:“翊川,我知道你難受,誰也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若不是謝大都督欺人太甚、葉铮骁勇卻從不會主動與我商讨軍中之事,我也不必這般步步為營、找你幫忙,讓你如此為難......”
“不必說這個。本就是各有所圖,各取所需,沒什麼好說的,”嚴嶺打斷他,“你我之間本就沒有這般情誼,你不必做這般姿态。”
嚴嶺知道夏臣是一個怎樣有野心的人,他想要從邊境進入中央官僚集團,連新婚身懷六甲的妻子都可以獻祭,更别提工于心計、機關算盡。他要費盡心思參與到北境大小适宜之中并立下汗馬功勞,必須找到一個人告知他軍中大小事宜,才能準确把握軍情走向出謀劃策。
而這個人就是嚴嶺。
“好,咱們不說這個,”夏臣臉上愠色已俱散,又自飲了一杯,“但翊川,此事雖沒按照我們預期的走下去,但未嘗不可被我們利用。”
“你想做什麼?”
夏臣看着嚴嶺,神秘兮兮:“我想讓你,取代葉将軍。”
嚴嶺心下一驚,回憶的思緒飛速流轉,确認自己——
沒有說漏嘴過。
嚴嶺頓了頓,沒有看他,有些不自在:“胡說什麼?”
夏臣輕笑:“我原隻想着讨葉将軍歡心與信任,卻忘了其實最簡單的方法是讓他人取而代之。你知不知道,此役折損近三成兵力,瀕臨城破,北境百姓已然怨聲載道,民意沸騰。”
嚴嶺蹙眉:“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他們喜歡稱北境軍‘不敗之師’,又何至于如此不通事理?”
“不,民怨沸騰恰不是因為兵敗,而是因為,”夏臣欣然道,“有人放出消息,說是軍中有内鬼作祟以至兵敗,而葉铮将軍至今未有交代。百姓憤怒又害怕,尤其是陣亡戰士親屬,一直在向官府讨說法。罵的難聽的,還有說葉铮在刻意庇護誰的。”
嚴嶺目光一凜。案子未結,就算把他當作内鬼,也是軍中内情機密,如何能讓外人知曉!他嚴聲道:“是你放出的消息?”
“當然不是!坊間傳的有鼻子有眼,早已找不到源頭,”夏臣道,“但重要的不是這個,翊川,你沒意識到嗎?百姓已經對葉铮有所怨言,隻要我們稍作助瀾,就算他幾十載的‘北境守護神’的神話,怕是也救不了他!”
嚴嶺心下忖度。葉铮雖從未偏袒他,卻也待他不薄。若說他不得不要拉葉铮下馬,勢必要取而代之,他也希望不要太過傷害到他。
但這些他并未告訴夏臣,隻道:“此招傷不到葉将軍的根本。此事畢,葉将軍抑或是睿親王,勢必會給百姓一個交代,屆時前功盡棄。”
“不必真的要百姓逼葉铮卸任,”夏臣似勝券在握,悠悠道,“這是開端,不是終點。廉頗老矣,隻要讓葉铮感到‘力不從心’,就足夠了。”
嚴嶺了然。葉铮将軍在戰場上骁勇,而于軍務處置與管理上卻并不貪戀,甚至可以說,性子有些過于溫和仁厚。以他的性子,若他深感自己難以勝任,必會主動請辭。
而此次兵敗這根刺,恰好已紮進葉铮的心裡。至于紮進多深,便是夏臣他們可以操控的事了。
正想着,忽然,門外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左郎将,王爺喚您到糧倉後山。”
嚴嶺迅疾掩了掩桌上的燭光,眉間微皺:“現在?不是說明早查糧倉嗎?”
“說是後山有蹊跷,請您一道過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