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明燭通亮,映階前瑞白。
腳鐐撞上門檻哐哐作響,嚴嶺踏入殿内。殿内寬敞,兩側齊齊整整排列着兩隊親兵,規制整齊。隻是少了北境軍士那席卷狂沙的粗犷,衣着規整精緻得一眼便看出是皇家親衛。
“伥鬼走卒。”嚴嶺瞥了兩側一眼,心中諷刺。
堂上一個少年正歪倒在椅子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掌中的水煙壺。少年額前一抹藍發亮眼,耳後兩側随性紮着幾绺小辮,隐約透着些異域風情。那姿态再閑散倜傥不過,歲舉手投足間有與生俱來的貴氣,卻似是剛從京都花街柳巷買醉而歸的
浪蕩公子哥,眉宇間難覓皇家子弟的器宇軒昂。
“就派這樣一個毛頭小子來主持公道,皇帝到底在想什麼?”嚴嶺心道。
桌案旁的赫冉早已急不可耐,仗着自己是如今營中最高軍階的身份,一路上早已添油加醋地向睿親王呈報了事情的始末,就等将犯人帶上來一錘定音。赫冉忙笑着道:“王爺,這就是卑職和您說的那個叛國......”
嚴嶺忽然直直跪下,行了禮:“末将北三營左郎将嚴嶺,參見睿親王。”
赫冉一愣,暗罵這厮根本沒把自己當犯人。睿親王謝淩安聞言饒有興趣地擡眸,将水煙壺輕輕擱置在幾案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眼前人發絲淩亂,身上盔甲襯衣破碎不堪,白衣上的污血泛黑,狼狽萬狀。但那發絲遮掩下的眉目淩冽,雙眸透着陰鸷與兇狠。
謝淩安嘴角勾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似有些惋惜地說道:“是你啊......”
赫冉一愣:“王爺......認得此人?”
“自然不認得,”謝淩安答得幹脆,撇了撇手,目光在嚴嶺身上遊離,仿佛在上下打量一件可用的物什,“本王怎會與通敵
叛國之輩相熟?”
果然,又是一個蠻不講理、官官相護的狗王爺。嚴嶺暗道。
赫冉擦了擦汗,這才沖嚴嶺呵到:“大膽!罪臣見王爺還不跪下!”
話音剛落,嚴嶺旋即感到身後有動靜,但他沒有動。下一刻膝蓋後一陣重擊,生生被軍棍壓了下去。嚴嶺咬着牙,擡眸道:
“王爺斷案,便隻憑旁人的三言兩語嗎?”
“怎麼,左郎将有異議?”謝淩安仍是一副玩味的神情,眼神卻緊盯着嚴嶺,沒錯過任何一個神情,“方才赫中郎已和本王陳過情。軍糧下毒,通敵叛國,左郎将好大的能耐?”
嚴嶺忍下胸中怒火,冷冷地答道:“王爺所言,可有憑證?”
謝淩安哂笑,觀察着他的神情:“憑證嘛,既然赫中郎如此說了,那必然是能有的。來人,把嚴賊押下去——”
邊上的軍士即刻應聲,嵌住嚴嶺的肩膀,滲出黑血來。嚴嶺終于忍耐不住,反手扣住軍士的腕臂,狠狠往前一摔,怒道:
“王爺好威風!公堂之上,不問罪證,疑犯連審也不審,隻聽信小人的一面之詞!皇室貴族奉命查案,便是如此辦差的嗎?”
“放肆!”赫中郎的怒喝響起,一瞬間,堂内氛圍變得劍拔弩張。原本守在四周的數個黑影攢動,鐵索的寒光向嚴嶺壓來。
反倒是謝淩安本人毫無愠色,聞言不驚不惱,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混樣:“審?這不是正在審嗎?”
嚴嶺掙脫腕上的鐵索,思緒極速運轉:“王爺既說審了,那便知曉我嚴嶺絕會不認罪!末将,從未叛國!王爺這就要處置我,是要嚴刑逼供屈打成招,還是要胡編一封我的呈堂供詞去蒙蔽天聽?聖上的信任,王爺就這麼對待嗎?北境幾萬将士的性命,王爺就如此交代嗎!”
謝淩安忍不住嘴角勾勒出一抹淺笑,心道:兔子急了真會咬人,這小子存亡之際竟想用國法逼我畏懼。
遂擡了聲調:“左郎将好大的膽子!臨死之際還要栽贓誣陷本王!若非你設計毀糧草、調走北三營精銳,尤叱族如何能趁虛而入?還不趕快拖下去——”
霎時七條鐵索扣住嚴嶺的雙臂,向後猛拽過去。嚴嶺擡頭看了謝淩安一瞬,旋即腳下一頓,反手固住鐵索。鐵索撕破了衣袖勒進肉裡,那充血般粗壯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隻獵食的豹子般抵抗着身後的蠻力。
嚴嶺來不及多想,他必須抓住這轉瞬即逝的瞬間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他腦海中迅速閃過所有能拖住睿親王思緒的可能,急道:“......王爺可知所有戰馬同時瀉肚,未必是有人往裡面添髒東西!可能糧草本身就有問題......”
話未畢鐵索猛然往後一拽,嚴嶺隻覺手臂仿佛要被生生勒斷,就要向後倒去時,忽的聽到堂前一聲:“慢着!”
腕臂上驟然卸力,嚴嶺擡頭望向殿堂上,見謝淩安終于坐直了身子,目光閃爍,似是興緻高漲:“終于啊!左郎将終于說了句能聽的人話。隻是這次看起來又有新的人要誣陷?”
嚴嶺定一定神,接話很快:“不是誣陷,是末将的推測。末将這幾日在地牢中所思良多,若是黴糧,也有可能緻使如此。末将記得前年雨季不歇,偶有糧草發黴,有的軍士吃了便會瀉肚。王爺若不信,大可去問問其他将士,北境無人不知曉。”
“黴糧......”謝淩安喃喃思索,臉上多了一抹正色,“左郎将又緣何這般笃定?我倒覺得下毒來的更幹脆些。”
果然是遠坐軍帳高台之人,絲毫不懂真正的糧草車馬,嚴嶺心道。若非如今性命系于睿親王的一念之間,他絕不會如此多費口舌、甚至做他最厭棄的——為自己剖白。
嚴嶺答道:“并不笃定,隻是末将在牢中忖度數日的猜測。王爺可知,在整個軍營的糧草中下毒需要多少毒藥,買藥、存儲、派人下藥,樁樁件件都是極浩大的工程,非我一人之力能及,又如何能夠不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迹?若想要找到真兇,王爺勢必要親自去一趟糧倉,探一探真相。”
謝淩安聞言,禁不住朗聲笑。嚴嶺有些奇怪的看他,這才真正仔細看了眼前人的眉眼——
盡管他不是很樂意,但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小子的一雙桃花眼如妖孽般生得攝人心魄,似笑非笑的,騙得人覺得眉目含情。
下一瞬,恰撞上謝淩安的目光,嚴嶺沒有避開。但隻一瞬,他忽然覺得那神情好像不隻是玩世不恭的笑意,更像是......行家在品味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