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衛用長槍擋住将軍府大門,潘棠腳下一絆,跌坐在地。
她聞到濃重的血腥氣,将軍府大院中屍體橫陳,整個院子俨然變成了一個殺場,而站在殺場正中間的,正是她無比熟悉的衛琢。
剛剛她看見衛琢的眼睛,森森然泛着兇光,眸中凝着千年不化的堅冰,一眼就寒徹人心骨。這并不是潘棠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眼神,那年鬼市鬥奴場中,那年草地上面對狼群時,她都曾領見他的這副模樣。
但這并不是潘棠熟悉的模樣,或者說,面對她時,衛琢從未流露出這樣的目光。
潘棠心頭顫抖,她隻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為什麼要逃。
跌坐在地,她僵在原地不動,院子裡衛琢步步向這邊走來,他斂眸,讓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一雙寬大的手扶起潘棠肩膀,她感受到自己被人輕輕擁在懷中,随後她驚訝地發現,衛琢竟然在微微顫抖。
她不自覺地回抱他。
他的懷抱和他的寒冷的氣質不同,永遠都是這麼溫暖。
衛琢輕聲道:“吓到你了,别看。”
潘棠喉頭一滞,方才的恐懼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抹平,升騰起汩汩熱意。
但她還是不敢動,不敢去看院子裡的景象。
此時,慘烈的殺場和衛琢的懷抱之間,似乎出現一堵無形的屏障,隻要在他的懷抱裡,所有血腥氣就都被隔絕在外。
衛琢将她抱起,讓她的頭埋在他胸前,頭頂,潘棠聽見他溫柔道:“别擡頭,我帶你離開這。”
衛琢抱着潘棠去了寝殿。
——
衛琢寝殿連通着的是一個巨大的浴池。
浴池在原本的溫泉基礎上建造而成,天然就有熱源,一年四季都冒着熱氣。
滾滾水汽蒸騰,白霧打着旋一縷縷上浮,交纏在一塊。四周紗幔飄蕩,八面巨大的紗幔将浴池層層圍住,風吹而動,若隐若現。
衛琢将她放下,語氣平靜,“你身上染了血污,我遣人替你梳洗。”
“等一下。”
潘棠從身後拉住他衣袖,快速道:“你别走。衛琢,難道你不打算和我解釋什麼嗎?”
轉身欲走的衛琢停住,身後,姑娘緊緊拉着他的衣袖不願放開。
在衛琢看不見的身後,潘棠神情堅決,眸中凝着星火。
在潘棠看不見的身前,衛琢萬般猶豫,眼中似有恐懼。
“你在害怕嗎?衛琢。為什麼不願意告訴我原因?”
“什麼原因?”他茫然問。
“做出這些事情的原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殘忍殺掉那些下人,為什麼眼睛裡總是有防禦的樣子,為什麼明明隻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卻總給人感覺...背負了很多很多...
你說,你自小被父親用蠱毒控制,他讓你做一些你根本不想做的事情。但是,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那些年到底經曆了什麼,你現在的處境又是什麼?”
潘棠的話說不下去了,下一刻,衛琢轉身,一隻手将她攬進懷中,緊緊抱住。
她能清楚感受到,衛琢的身體在輕輕顫抖着,這不是錯覺,剛剛在将軍府門口,他那個顫抖的擁抱也不是錯覺。
他真的在害怕。
“别說了阿棠,别說了...”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潘棠道。
潘棠并不清楚衛琢殺人的真正原因,她因為血腥的場景而害怕是真的,但她從心底裡對他的信任亦是真的。
她隻需要一個解釋。
良久,擁抱緩解了兩人緊張的情緒,潘棠心中平靜下來。
“殺人。”
忽然,她聽見衛琢輕吐兩字。
“殺人?”她疑惑不解。
“殺掉很多很多人,在被蠱毒控制,我失去意識的時候,他總是讓我殺人。每次一聽見笛聲,我便失去意識,再次醒來時每一次都是屍山血海。
他讓一群影衛跟着我從小一起長大,讓我在保持清醒的時候,一個個将他們殺死。唯一活下來的,隻有木影。”
潘棠怔怔地望着衛琢,蹙眉,眸中似有水光。這個故事太不美滿了,灰蒙蒙一片看不見任何希望。
“阿棠,我從頭到尾都不是什麼好人。”他舉起自己一隻手,“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計其數,有的人我認識,大多數人我不認識,他們都被我所殺。我是要下地獄的。”
“不要....”潘棠連連搖頭,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以為說出自己的所有不堪,會得到她的厭惡。卻不知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鋒利刀尖劃在潘棠心口。
但衛琢這次似乎鐵了心要把所有話都說出來。
霧氣氤氲,暖風浮動,對面的人影輪廓模糊。
“我一開始什麼都怕,我怕拿刀,怕利刃,怕鮮血,但害怕這種懦弱的情緒是最無用的。眼前的那個高大的男人,是我的父親,我曾不止一次對他抱有期望,跪下求他别再控制我殺人。沒有一次,他沒有一次放過我。”
“漸漸的,我就不怕殺人了。從一開始的害怕,再到後來麻木,我變得像一具行屍走肉。”
“直到我遇見了你。阿棠,你見到的那個人,是忘記了一切罪孽的阿酌。他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怪物,還一直妄想着能和你長相厮守。後來我恢複記憶,我才發現,我根本配不上你。”
“别說了!”
潘棠低頭,臉上表情痛苦。再擡眼時,眸中水汽彌漫,泫然欲泣,她走近一步到衛琢面前,踮起腳尖拉住他的衣襟,吻上了他。
衛琢陡然睜大眼睛。
少女的唇極軟,雖不會什麼技巧,卻笨拙溫柔地與他纏綿,像是荒寂原野上一縷春風,所過之處皆冰消雪融。
她吻着吻着落下淚來,濕潤的淚水在兩人臉頰間,衛琢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楚。他又讓她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