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将盡,東方既白,芙蕖宮的燭火燃了一夜。
景隆十四年的最後一顆星子黯淡,景隆十五年的第一輪太陽升起了。
當夜晚漸漸褪去,因夜色掩護而敞開的心扉也紛紛重新緊閉,有些話隻能對自己說,有些話隻能在夜晚說。
這一夜,她們說了很多,潘棠拿出了自己釀的兩罐子酒,漸漸的所有人都染上醉意。
潘棠道:“阿姐,我不想嫁給趙澄。”
“那便不嫁。”
“我可以不嫁對嗎?”
“對。”潘芙揉揉她的腦袋,“不想嫁就可以不嫁。”
潘棠沒有說離開家前,父親用進宮一事逼她嫁人,也沒有說崔姨娘怎麼逼迫她相看,沒有說母親因為弟弟的一個虛無缥缈的夢境,就逼她離開,沒有說趙澄盛氣淩人,甚至對她動手。
她隻是想要一個肯定的答複,一句簡短的,不假思索的,斬釘截鐵的肯定,去支持她心中早已經有的那個打算,其餘一律不要。
她不要阿姐再替她擔心,她要自己去面對自己的人生了。
而潘芙與妹妹的默契就恰在此處,她隻是一味肯定。
她看着眼前和她長得如此相像的妹妹,已經長出了可以自己翺翔的翅膀,她如此鮮活美好,铮铮昂揚,就如她所期待的那般長大了。
手中的浮生醉分外甘醇香甜,蘊含着釀酒人的殷殷期許,沒有經曆風雨摧折的少女釀出的酒,輕盈而自由,那不是看透是非之後歸于平和的浮生,而是充滿着希冀的青春的浮生。
她要成為托舉她飛翔的最重要的一陣清風。
“不論你做什麼,阿姐都會支持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對得起自己的一生。”
“但是阿姐,你快樂嗎?”
潘芙頓住,思緒在此刻凝滞,她的快樂重要嗎?對妹妹來說可能重要,但她自己覺得不重要。
“我很快樂阿棠,我也希望你快樂。”
朝陽突破五彩斑斓的雲層,正是破曉時分。
金色的暖光穿透晨霧,驅散霧霭蒙蒙,又撫過大地,屋檐,池塘,草間。
清晨,嚴瑛早早離開了。
新年第一天,潘芙則要去給皇後請安。
玉容懶懶地倒在美人榻上,早已經困倦得不成樣子,一會就睡過去。
潘棠伸了個懶腰,看着窗外金燦燦的陽光,風依舊冰冷刺骨,雪花就在此刻翩然而至了。
她輕聲,“阿酌快來看,下雪了。”
少年站到她身邊,認真看着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被陽光照耀着的雪花。
“這算什麼?太陽雪嗎?”潘棠激動道。
她趴在窗台,将頭探出,喜上眉梢。
“真好看。”她轉頭去看阿酌。
阿酌點頭,“屬下也第一次見。”
“我們好像總是一起看雪。”她似乎發現了某種規律,“每次下雪我都和你在一起诶阿酌。”
“我們還要在一起看很多場雪好不好?”
“好。”
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想。
如果嚴瑛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他能有個幹淨清白配得上她的身份,他當然想。
潘棠盯着他垂下的鴉睫,從被遮掩的眼眸中讀出他某種不安的情緒,她開口道:“瑛姐姐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她有時候敏銳得吓人。
“沒有。”
“真的沒有嗎?”
見他不答,她道:“那你會做傷害我的事情嗎?”
“永遠不會。”少年擡頭,眼中是殷切的期許,他從未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想讓二娘子明白他的心。
他不善言辭,不善表露,但情感卻從不比任何人少一分。
“那就夠了。”潘棠一笑,依舊是燦爛的面龐,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我還是喜歡做個稀裡糊塗的人,跟着自己的心就好。”
跟着自己的心就好。
阿酌默念着這句話。
他這個沒有過去,不期盼未來的人,跟着二娘子就好。
——
潘棠在阿姐處住了三日,大雪也下了三日,白雪将天地染成純白。
宋婉慈盤坐在榻上,一顆一顆撥弄着佛珠。
來此三日,她閉門不出,哪怕是大女兒親自來拜訪她也沒有開門。
但她知道,她該回家了。
家中佛堂她不允許其他人入内,向來都是親自打掃,如今已經三日沒有清掃佛堂,她怕菩薩怪罪。
隻是不知道還要繼續在宮裡呆多久。
宋婉慈是個糊塗人,很多年前,她就抛棄其他所有多餘的事情,全身心地隻有一件事情了,那就是為了小兒子的死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