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依然親手毀滅了這個帝國。”末帝結束感慨,之前臉上的回味與追憶仿佛隻是短暫的錯覺,“說實話,小姑娘,我并不後悔。”
單無绮冷厲地盯着末帝。
“後悔”這種情緒是否會出現在末帝心中,已經不重要了。
他在帝國尚存之際,就已經因為高高在上的視野喪失了人性。大災變之後,幸存的新人類和這位末帝合作,簡直是在與虎謀皮。
“你的第二個問題是什麼?”末帝耐心地提醒,他鮮少如此富有耐心。
單無绮的指甲嵌進肉裡。
她的力量和野心似乎随着時間的流逝一點點消亡,這絕非悲慘的過去,亦或痛苦的當下困住了她,而是她孤獨地站在人類命運的岔路口上,但末帝——他是一塊不合格的指路牌,油漆剝落的牌面上寫着尖酸苛刻的隐語。
他對單無绮這位旅人說:你的迷途和掙紮皆是注定,因為人類種族,乃至過去的無數個種族,都曾困陷在同樣的漩渦裡。
世界是一個巨大的輪回,裡面充斥着凡人的哭聲。
單無绮失力地垂下頭顱,仿佛一支被折斷的玫瑰:“……第二個問題。”
她停頓良久,末帝仍然抱以無限耐心。
“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麼毀滅帝國?”
單無绮失而複得的記憶并不完整,她隻有基地裡的記憶,而流放野外的記憶以及可能探索到的世界秘辛,她一概不知。
“你說過你要弑神,你要奪取*蓋娅*的神權,但那位*蓋娅*是天外執法者,并非宗教意義上的神明。”單無绮問道,“你若想弑神,一個輝煌極盛的帝國,難道不比眼下這個積貧積弱的基地更有幫助嗎?”
“這個問題反而比上一個問題簡單。”末帝垂眸凝視單無绮的發頂,“一個新生的文明,比一個垂朽的文明更具可能性。”
說完,末帝見單無绮目露茫然,補充了幾句:“你以為帝國的覆滅隻是因為我的私欲?不,它已經垂垂老矣,各種病竈虬結在它龐大的身體各處,我甚至無需刻意推動,隻需像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它就像崩潰的沙堡一樣分崩離析了。”
“于是你打算重建一個新的。”單無绮輕聲道。
“于是我打算重建一個新的。”末帝贊許地說。
在末帝手中,帝國——國家隻是踐行私欲的工具,其上附庸的一切領土、資源、财富和人民,都是可以視情況連根拔起的樹的根系,而非一個個活人,一條條生命。
末帝扭頭看向伊甸的機體,它已經冷卻,從岩漿般美麗的赤紅,變成了泛着冰冷鋒華的鋼藍。
末帝開口:“最後一個問題。”
單無绮盯着腳下。
首長身首異處,流淌出的鮮血由熱變冷,沾濕了她冰冷的腳底,和她觸地的膝蓋。
單無绮輕聲問:“你打算如何重建帝國?”
“……無聊的問題。”末帝有些失望,他應付地答道,“新人類經過三百年,不過從十萬人繁衍至一百六十萬人——啊,因為愚蠢的自相殘殺,這個數字已經銳減到一百三十萬了。”
單無绮沉默。
她的餘光盯着伊甸冷卻的主機,内心,一個瘋狂的決定悄然成形。
“利用伊甸留下的武器,我會重新啟動人類篩選計劃,屆時,那些不該活着的人會化為下一代子民的綠肥。”末帝漫不經心,這隻是一場規模甚小的清洗,“啊,我忘了,你深愛着這些愚民,對嗎?”
單無绮沒有回答。
“我允許你在一旁觀禮,你會是第一個死在新伊甸槍下的人。”末帝給出允諾。
他毫不費力地掙脫了單無绮的鉗制,猶如撣去一粒塵埃。
前往伊甸機體的路沒有鋪上華美的長毯,但首長的鮮血就是漫天撒落的花瓣,它流淌、飛濺,最終漸漸幹涸。
離體的血不會比死去的軀殼活得更久,正如離水的魚最終死在曝曬的灘塗上。
武将赫利克斯沉聲祝賀:“恭賀陛下——!”
帝國,人類的帝國,那已覆滅的人類的帝國,它是這顆星球的無數次滄海桑田中,被天外執法者觀測、扶持的文明之一。
末帝,舊人類的皇帝,赫爾漠斯·安茲菲爾德,他曾是星球的最高統治者,但即使高居雲端的寶殿,指間流淌過世間所有的金銀,都無法彌補他内心哪怕一絲的空虛。
……以及恐懼。
人類生于微末,受*蓋娅*的培育和指點,才擁有了如此璀璨炫目的文明。但人類文明并非難收的覆水,若有朝一日,*蓋娅*厭倦了人類,現在的一切,都将如從前天降一般,重新回到天上去。
末帝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他甯願親手毀掉得到的一切,也不願被他人一朝奪去。
人類文明接受天外執法者的培育,以機械科技見長,但末帝登基後,他不顧國師和群臣的反對,力排衆議,開始染指神的權柄。
——創生。
——創造孕育一切變數的生命,而非擁有既定邏輯的機械。
實驗敗露後,大災變毀滅了世間的一切。
末帝以異種的軀體在頹圮的廢墟中醒來,第一次,他的雙腳踩在了堅實的土地上。
那些美麗的浮空城,于一日之間盡數墜落了,那些用天外科技托舉到天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也盡數回到大地上了。
末帝于廢墟中起身,臉上遍布猙獰的鱗片,身後萦繞着無數根醜陋的腕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