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将捂着斷臂跪下,血肉模糊的斷口在幾個呼吸後重新長出一隻手臂,但他内心的畏懼和震蕩卻沒有因此消散。
末帝淡淡道:“這裡輪不到你開口。”
武将本就低垂的頭顱變得更低了。
末帝的憤怒短暫如朝露,經過那一通暴虐的宣洩,他重新恢複了死水一般的平靜。
他低頭看向單無绮:“你很有趣。”
單無绮擡起頭。
一雙滿含着濃烈情緒的藍瞳映入末帝非人的雙眼,他在裡面看到了憤怒、悲傷、迷茫甚至不甘,但唯獨沒有畏懼。
帝國時代,末帝見過許多不畏死的男奴和女奴,他們之中不乏鋼鐵般的意志,但人死如燈滅,在他們的身體死去的那一刻,那卑微卻璀璨的靈魂也會一同消亡。
末帝突然多了一絲憐惜。
他伸出一隻手觸碰單無绮的臉蛋——一隻手足夠了,畢竟這個少女讓他生出了一絲興趣,但兩隻手又太過鄭重,對方擔不起這樣的殊榮:“我允許你問我三個問題。”
武将呼吸一滞。
單無绮惡狠狠地扇開那隻伸來的手,又重新牢牢地抓住末帝的身體。
她的大腦飛速運轉,思考末帝的意圖,以及自己可以周旋的空間。
末帝安靜地看着單無绮,猶如看着一隻陷入思考的小貓。
少頃,單無绮擡起頭:“你會回答我三個問題,是嗎?”
末帝道:“在我的能力範圍内——僅限于解答。”
單無绮沒有立刻提問。
她扭頭看向伊甸的機體——中途,她的視線在首長的屍體上短暫停留——尖俏的臉龐上不受控制地出現了一瞬的躊躇。
伊甸死了,但她仍不知道,伊甸的死對人類意味着什麼。
伊甸為人類第一基地維持了三百餘年的防護罩,根據記憶和已知的情報,那道防護罩的作用是隔絕來自*蓋娅*的視線。
*蓋娅*是神,但神到底是什麼?
大災變因*蓋娅*而起,原因是什麼?原理又是什麼?牆外那隻長着她的面孔的異種說,大災變将會毀滅這個世界,這是真是假?大災變又将如何毀滅這個世界?
還有……這位末帝。
單無绮重新看向面前的末帝——她的雙臂死死地鉗着他,但她十分清楚,若非末帝願意駐足,她絕然留不住他。
末帝耐心地等待。
他已經活了數百年,而他往後的生命漫長無極限,他願意為一個凡人一瞬的靈光停留片刻,猶如某個節日的夜晚,他從堆滿奏折的案牍上擡頭,靜靜凝視夜空中綻放的花火。
單無绮終于開口:“……第一個問題。”
末帝看着單無绮,不語。
“*蓋娅*,到底是什麼?”單無绮問道。
單無绮的決定不可謂不艱難。
人類命運飄搖如晦,她的一半理智讓她從最宏觀的矛盾入手,但她的另一半理智告訴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人類當下的困境毫無幫助。
末帝眼角的皮膚微微舒展:“你很聰明,也很有野心。”
單無绮不語。
她等待着末帝的答案。
“*蓋娅*,是這顆星球的智慧生物,對天外執法者的敬稱。”末帝一開口便落下滿地驚雷,“人類并非這顆星球唯一的智慧生物,滄海桑田,潮起潮落,無數文明在時間潮汐間新生、覆滅,而天外執法者,他們高居雲端,在你無法想象的極高之處觀測着我們。”
這個問題的答案超乎單無绮的想象。
她忍不住追問:“觀測我們?為什麼?”
“這是第二個問題嗎?罷了,算我贈予你的吧,因為我也無法給出一個确切的解。”末帝道,“我猜測,這顆星球是一個文明孵化場。”
單無绮放輕了呼吸。
缥缈的猜測比确切的答案更加可貴,因為前者附帶着更多的信息,而後者經過加工和切割,已經失去了發散思維的棱角。
她需要信息,而非答案,猶如孩童需要積木,而非一座搭好的城堡。
“星球之外,是一片漆黑無垠的宇宙,我們并非唯一的文明。即使我是尊貴無匹的皇帝,但我也十分清楚,在洪大的宇宙面前,我不過隻是一粒渺小的河沙。”
末帝陷入思索,他在感慨,他在回憶,“我不知道*蓋娅*何時降臨這顆星球,根據占星所的彙報,祂的降臨,最遠可以追溯到已知的第三紀文明。”
武将沉默地跪在一旁,首長屍身已涼,頭顱孤獨地躺在地上,淌下一地冰冷的血。
“那個時候,我已經登臨權力的頂點。”末帝歎息一聲,帶着一絲回味,“我的寶庫堆滿了金山,但各地的珍寶仍在源源不斷地運往中央浮空城;我的王冠每天都更換寶石,從平凡但美麗的尖晶石,到世間僅有一枚的亞曆山大變石;我一日用三餐,每餐一千零八十道菜肴,那些菜肴大部分賞給弄臣和愛奴,小部分我隻品嘗一口,唯有一兩道得我心怡,讓我多擡起了一次銀勺,那些菜肴的廚師也因此得到嘉賞,賞賜豐厚到能讓他們富裕地度過下半生……”
單無绮雙手顫抖。
末帝,曾經的他坐擁世間的一切,從指間裡流溢出來的一點點财富,就足以讓向他獻媚的人安度餘生。
但他依然毀滅了那個繁榮至極的帝國,隻為了一張沒有未來的藍圖,一份充滿私心的偉業。人民在他的口中,從鮮活的生命,變成了無趣的耗材。
單無绮想起了基地,想起了外城,想起了餓死的人民和歡笑的豐收月,想起了一張張積貧積苦卻知樂知足的臉。
何其諷刺。
何其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