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長和單無绮來到墓園,齊齊仰視那塊巨大的墓碑。
——墓碑上刻滿了名字,每一個名字,曾經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如今,他們沉睡在冰冷的泥土下,屍骨化為腐殖,和這片土地徹底融為了一體。
首長後退一步,單無绮放上花束。
花瓣在微風中搖曳,仿佛亡者的寄語。
“在他們的屍骨之上,研究所發明出了安全的二代血清,并注射到我的體内。”首長低聲道,“如你所見,現在的我已經是一個異種。”
“下一個就是我了。”單無绮道,“我也會注射二代血清。”
“你不害怕嗎?”
“怕,但比起怕,我更加憤怒,而且好奇。”單無绮仰視墓碑上的一個個人名,其中的許多人,生前都是她的好友,“我想弄明白,為什麼人類難逃一死?還有那個*蓋娅*……祂到底是什麼狗屁東西?”
首長溫和地看着單無绮:“我能為你解答一部分。”
單無绮轉過身,看向首長。
首長道:“大災變之前,人類帝國極度輝煌,而他們的末帝,正是如今築牆派的領袖。”
單無绮沉靜地看着首長,沒有說話。
“神明是真實存在的,而人類,也并非這個世界唯一存在過的智慧生物。”首長道,“人類帝國曾對神明展開研究,但遺留至今的書籍,皆是一些晦暗不明的隐語——根據那位末帝的說辭,對神明的一切窺視、探知甚至是祈禱,都是不被允許的,而那場毀滅了人類帝國的大災變,正是源于舊人類的一次嘗試。”
單無绮皺眉:“嘗試?”
“是的。”首長道,“*蓋娅*創生人類,而人類觸碰禁忌,創生了異種。因為人類沾染了神的權柄,因此,*蓋娅*大怒,并毀滅了輝煌極盛的人類帝國——這也是那位末帝的說辭。”
單無绮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她問道:“如果那位末帝在說謊呢?”
“我不排除這個可能。”首長道,“但那位末帝和他幸存的臣子,為了從那場大災變中存活,他們已經不再是人類了——說得直白一點,他們變成了異種。”
單無绮沉思良久。
她道:“所以你緻力于研發血清。”
“所以我緻力于研發血清。”首長點頭,“如你所見,伊甸撐起防護罩,隔絕了*蓋娅*對人類的注視,但外面那些流浪的異種,它們都還活得好好的——如果變成異種能夠躲過未來的大災變,我願稱之為人類種族的第三條路。”
單無绮沉默。
她的大腦已經嚴重超負荷了。
“這些信息,我已經在伊甸那裡備份,你不必全部記在心裡。”首長憐恤地笑了一聲,“但接下來,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單無绮:“什麼事?”
首長:“離開基地,到牆外去,到異種的巢穴裡去——我需要知道,異種為什麼能躲過大災變。”
單無绮凝眸:“現在嗎?”
“不,不是現在,無绮。你需要注射二代血清,這會讓你變得強壯,擁有自保之力。”首長的話說到一半,又突然停下。
他偏過腦袋。
一枚子彈擦過他的耳朵,嵌進身後巨大的墓碑裡。
首長回正腦袋,單無绮擡起頭,越過首長的肩膀看向後方。
一個陰鸷的人影從暗處走出。
是梅。
……
梅抓着單無绮的後領,像抓雞崽一樣把她抓回了家。
一進家門,單無绮掙脫束縛,對梅道:“你發什麼瘋?”
“你發什麼瘋??”梅用十倍的音量吼了回去,“單無绮,你是不是翅膀硬了?那老東西的話你也敢全信?他分明是把你……”
“我樂意。”單無绮冷靜地答。
梅狠狠地倒吸一口涼氣。
他看起來快要氣得昏過去了。
單無绮坐在沙發上,梅站在門邊,兄妹倆隔着一整個客廳的距離,火藥味安靜地醞釀、燃燒。
良久,梅走到單無绮身邊。
單無绮下意識把兩臂架在臉前,做出防禦的姿态。
但一雙冰冷而顫抖的手握上了單無绮的手,讓單無绮兩臂的力量松懈了一瞬。
梅拆開單無绮的雙臂。
單無绮迎面撞入一雙滿含淚水的灰眸。
——那雙花瓣狀的灰眸永遠桀骜又孤高,但今日,它因為單無绮,裡面噙滿了無可化解的脆弱。
單無绮從沒想過梅會哭。
單無绮冷峻的表情一下子融化了,從渾身長刺的小刺猬,變成了一隻柔軟的貓。
看着梅通紅的眼眶,單無绮下意識伸出雙手,想要為她的兄長擦去眼中的淚水。
咔!
一雙手铐铐上了單無绮的手腕。
“你的卧室我還留着,我會把你拷在床上。”梅道。
單無绮在梅的手下掙紮,但梅的力氣極大,單無绮是個女孩,又被铐住手腕,一時間竟然無法掙脫。
單無绮擡起狠厲的藍眸:“你會後悔的!”
“不,我不會後悔。”梅輕聲道,“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如果眼看你去送死,我才會真的後悔。”
……
單無绮的失蹤沒有引起多少波瀾。
首長的上一任是老首長,而老首長,那顆蒼老的太陽已經上演過太多次傀儡把戲——他将一個又一個年輕人推舉到台前,那些年輕的太陽還未東升,就死在了冰冷的永夜裡。
年輕的單副官,也許就是首長的第一個傀儡。
懷揣着這樣的念頭,那些官員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将單無绮從他們的記憶中輕描淡寫地抹去了。
首長坐在辦公桌後:“薩摩。”
“單無绮呢?”薩摩通紅着眼睛,雙手撐在桌子上,“我要見她!”
“你不愧是她的徒弟,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領都一模一樣。”首長甚至笑了起來。
他看着薩摩鼓鼓囊囊的腰側:“為什麼不把槍口對準我?”
“……她敬愛您。”沉默良久,薩摩痛苦地說,“而我,而我……”
而我深愛她。
首長的黑眸閃過一道思索的微光。
他凝視着薩摩的臉,很快,他的眼神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從凝視一個年輕有為的小夥子,變成了凝視一隻在雨水中發出嗚咽的、濕漉漉的小狗。
備注:還是一條棄犬。
“……我給你一個提示,你不要賣掉我。”首長難得沒有當謎語人,他對好孩子薩摩一點都沒轍,“單無绮在梅的手裡,她被梅囚禁了。”
薩摩身軀一震。
對梅的畏懼刻在薩摩的骨子裡,因為梅不僅是單無绮的兄長,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首長:“薩摩,你節哀……”
“我要去找梅。”薩摩拉低帽檐,“即使是梅,也不能剝奪師父的人身自由。”
薩摩狀似鎮靜地離開了。
首長盯着薩摩的背影:“……”
——可憐的孩子,他的雙腿在一刻不停地發抖呢!
……
薩摩找了梅好幾次,但都撲了個空。
薩摩别無他法。
他在心中說了好幾次“抱歉”,趁着梅不在家,撬開了梅的家門,進屋搜救單無绮。
但出乎薩摩的意料,單無绮不在家。
薩摩盯着單無绮的床。
——它空蕩蕩的,殘存着少女的體溫,一副染血的手铐挂在床頭,可以想象被拷者掙脫手铐的慘狀。
單無绮在哪兒?
單無绮會去哪兒?
“你為什麼在這裡?”一個陰恻恻的聲音在薩摩背後響起。
薩摩的寒毛“蹭”地一下豎起。
他僵硬地扭頭,一個黑洞洞的槍口一瞬間抵上了他的額頭。
薩摩恐懼地盯着梅。
“……不是你。”過了一會兒,梅放下手槍。
薩摩僵立在原地,看着梅宛如行将就木,一步步挪行到單無绮的床邊。
那副染血的手铐像針一樣刺痛着梅的眼睛,讓梅的心與靈魂,也一同痛苦地顫抖起來。
薩摩用力地咽了一下唾沫。
他做出了有史以來最勇的一個行為:“梅,你知道師父在哪兒嗎?”
梅的眼刀剜上薩摩的臉。
薩摩脖頸一涼。
“研究所。”梅一字一頓,怒意橫生,“那死丫頭……一定在那裡!”
……
清亮的血清注射進單無绮的身體,單無绮蜷縮在地,牙關緊閉,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聲壓抑的哀嚎。
首長:“柳法,她的存活率是多少?”
“38%。”柳法有着煙霧般彌散的長發,他道,“首長,恕我直言,單無绮的智慧更加珍貴,如果她死了,對全人類都是巨大的損失。”
“我們沒有時間了。”首長道。
柳法沉默。
他俊俏的臉憂郁地看着隔離房裡的單無绮。
突然,一陣吵鬧聲從外面傳來。
梅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伊甸設在門口的防護裝置,頂着一群嗡嗡飛舞的機械護衛,像怪力的野獸一樣闖了進來。
伊甸警告:“梅·亞曆克謝同志,請您……”
砰!
梅一槍射爆了伊甸的發聲裝置。
柳法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但首長顯然已經習慣了梅的作風。
首長甚至有空下令:“伊甸,增加一條備注:以後不要稱呼梅的姓氏,那是他的逆鱗。”
“再加一條。”梅道,“敢動單無绮的人,下場就和這玩意兒一樣!”
砰!
梅開出第二槍。
飛舞的機械護衛冒着白煙,光榮隕落了。
柳法的右眼皮開始狂跳。
首長:“梅,你有何貴幹?”
“我妹妹呢?”梅下意識用“妹妹”稱呼單無绮,很久之前,他就隻用名字稱呼對方了。
不等首長示意,梅眼尖地發現了單無绮。
他一下子撲到隔離房的玻璃上,雙目通紅。
單無绮渾身被猙獰的膠質體包裹。
她仿佛一枚會呼吸的琥珀,隻是,琥珀裡的小蟲子永遠停留在死亡前那靜谧的一瞬,但單無绮仍然活着,并且還在痛苦地掙紮。
突然,單無绮發出支離破碎的哀嚎。
“……哥!”單無绮痛苦萬分,“……哥!”
“我在!”梅用力拍打玻璃,“妹妹,我在!”
“隻有你一個人來?”首長站在一旁,問道。
梅擡起通紅的眼睛。
他冷戾地盯着首長,片刻後,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薩摩也來了,但他現在……估計還老老實實地守在研究所門口吧。”梅道,“老東西,你真是好樣的,單無绮算一個,薩摩算一個,都被你訓成了聽話的狗!”
柳法的右眼皮跳得更快了。
首長不置可否:“你謬贊了。”
梅深吸一口氣。
他克制住朝那張黑胡子的臉上揮一拳的沖動,壓着嗓子道:“我妹能活嗎?”
“難說。”首長答。
砰!
柳法的右眼皮已經跳得抽筋。
他強行繃住面無表情的臉,内心的小人瘋狂尖叫。
梅對首長的臉大力出拳,首長擡起右手,寬大的手掌接住了梅的拳頭。
首長竟然還沒有生氣:“梅,請你聽我一言。”
梅咬牙切齒:“我隻要你死!”
“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一不希望單無绮活下來,但注射二代血清本就是逆天而行。”首長的語氣十分平靜,他似乎從不瘋狂,“梅,我已經詢問過單無绮的意見,她同意了。”
“她才十七歲!”梅的聲音沙啞而痛苦,“她……還沒有成年。”
這一次,首長沉默了。
首長松開手掌,他默許梅的拳頭打在自己的臉上。
但梅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他失去了所有力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但他的眼睛依然牢牢地鎖定在單無绮身上,生怕錯過單無绮一絲一毫的變化。
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梅都是殘酷的煎熬。
單無绮的異化持續了三天,這三天,梅一直守在隔離房外。
薩摩進入研究所,他想換下梅,但梅沒有同意。
“我要看着她。”梅說,“無論生,無論死。”
第三天,包裹單無绮的膠質體出現了一絲裂縫。
梅熬得皮浮眼腫,胡子拉碴,頭發打結,失去了一切俊俏的輪廓。
但看到單無绮的變化,梅黯淡的眼睛一下子生動起來。
梅手忙腳亂地抓住旁邊的人:“她是不是要醒了?”
薩摩被梅抓着袖口:“……我不知道。”
薩摩找來了柳法,柳法确認單無绮存活,又請來了首長。
四人屏住呼吸,安靜地盯着隔離房裡的單無绮。
咔嚓!
咔嚓!
咔嚓!
硬化的膠質體一點點裂開,猶如蝶的破蛹。單無绮一點點掙紮出來,在隔離房外衆人期待的注視下,緩緩睜開了妖異的紅眸。
“她的眼睛……”柳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首長,您注射血清後,瞳色并未發生變化。”
薩摩的心一沉。
他看向梅,發現梅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擔憂或介意。
梅溫柔地看着單無绮,猶如看着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無論單無绮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他的妹妹。
梅說:“我要進去。”
隔離房的門緩緩打開。
梅走了進去,渾身潦草,神色疲憊,但他的目光無比柔和,在場所有人,都從未見過梅如此柔和。
這個令四部聞風喪膽的殺人惡魔,此刻竟然溫順如羔羊。
梅朝紅眸的單無绮伸出手:“妹妹,是我,你哥。”
單無绮的雙手還殘留着掙脫手铐的傷痕,梅看着那些傷痕,心頭一顫。
他再次上前,拉近了和單無绮的距離。
薩摩突然高聲道:“梅,小心!”
什麼——
梅下意識停頓下來。
單無绮睜着妖異的紅眸,朝毫無防備的梅用力揮下尖利的手爪。
滴答——
滴答——
滴答——
鮮血像細細的涓流,從梅的臉上接連淌下。
柳法臉色一變,打算啟動隔離房裡的麻痹裝置,将危險的單無绮控制起來。
但首長按住了柳法的肩膀,黑眸沉沉地盯着裡面的兄妹倆,眸底湧動着說不清的情緒。
單無绮抓傷了梅的右眼,那裡血流如注,任由都能明白,那隻眼睛已經廢了。
但梅沒有退縮,甚至沒有憤怒。
他溫柔地靠近單無绮,将失去理智的單無绮抱進懷裡,就像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抱住流浪的小七一樣。
“妹妹。”梅說,“我們回家。”
單無绮怔怔地依偎在梅的懷裡。
那雙閃動着妖異紅光的眼睛,一點點恢複了澄淨的湛藍。
……
單無绮失去了異化期間的記憶。
梅編織了一個謊言,他謊稱自己的眼睛,是和單無绮争吵時不幸磕傷的。
單無绮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内疚。
一頭是理想,一頭是血親,十七歲的單無绮陷入兩難境地。
單無绮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但天才也會有煩惱,而且,因為其超脫凡人的理智,她更會陷入無休止的掙紮。
首長坐在單無绮的病床前:“你還歡迎我嗎?”
“當然。”單無绮的聲音十分疲倦,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脆弱,“首長,我是你的副官。”
“你已經不叫我老大哥了。”首長道。
單無绮沉默。
“理想的高台總是屍骨累累,追逐理想的過程中,連科學都會散發出殘忍的光芒。”首長低聲道,“無绮,你已經注射血清,但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讓我想想。”單無绮道。
首長離開了。
單無绮從醫院溜了出來,用新生的觸手,笨拙地爬到城牆上。
夜風微涼,吹拂單無绮許久沒有打理的長發。
她坐在城牆邊緣,安靜地盯着牆内和牆外。
牆内,人類沉浸在烏托邦的美夢裡,但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長青,理想沾染上現實,就會扭曲成吞噬一切的怪物。
牆外,異種隐遁于大災變的廢土中,它們是帝國舊人類創生的異種,人類妄圖染指神明的權柄,但到頭來,竟是它們享用遼闊的天地。
這個世界是一個謎。
她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并非為了背負未經她同意便附加在她身上的種種期許。
她是自由的。
單無绮在牆上坐了一夜,伊甸也監控了單無绮一夜。
第二天清晨,單無绮來到首長的辦公室。
首長亦坐等了一夜。
見單無绮踏着晨光而來,首長擡起頭。
首長:“你的理想還長存嗎?”
單無绮:“嗯,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