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禾很少和人講起過去的事。
十五歲之前,阮禾在内城過着幸福的生活。
她的父母都是共榮部黨員,她衣食無憂,成績優秀,最傷心的事情,就是媽媽不讓養小狗。
但幸福像泡影一樣易碎,十五歲之後,阮禾的人生急轉直下。
她不知道四部發生了怎樣激烈的鬥争,隻隐約聽說,首長身邊的單副官被流放了,而她的父母也辭了職,一家三口從内城搬去了外城。
他們帶着錢,但在外城,錢并不是萬能的。
信用券在外城難以流通,許多時候,外城公民都是以物易物。
沒有門路和渠道,阮禾家裡的錢甚至花不出去。
搬家後的第一個夜晚,阮禾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久久無法入睡。
“爸爸呢?”阮禾問,“這麼晚了,他還沒回來嗎?”
“他……很快就會回來了。”阮真莎輕聲道。
一整個夜晚過去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陽光撒落大地,柳法才疲倦地歸來。
他的懷裡抱着一個口袋,裡面裝着半袋麥子。
一家三口都不擅長做飯,因為四部黨員及其家屬,在内城可以吃食堂。
他們笨拙地升火,簡單煮了一小鍋半糊的麥粥,一人分了一碗。
阮禾看着碗裡的麥粥。
她的碗雖然沒有裝滿,但麥粥是最多的,父親和母親的碗裡,隻有淺淺的一小口。
阮禾咬緊嘴唇,捧着碗。
她不喜歡這樣。
對于父母的決定,阮禾沒有意見,一家三口肯定要在一起的。
但她已經不是需要照顧的小孩子了,她已經十五歲了。
阮禾端起碗,把多出來的麥粥撥給父母,又護住碗,埋着頭,把不多的麥粥,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眼淚一顆顆掉進碗裡。
阮禾咬緊牙關,一聲也沒哭出來。
之後,阮禾開啟了外城生活。
她的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和她的父母一起,努力地融入外城。
但外城人并不歡迎他們。
外城不同于内城,饑餓和貧困如一隻黑色的幽靈,在這片土地上久久盤旋。
阮禾已經來到外城,但她纖細的十指,白皙的皮膚和明亮的眼睛屬于内城,在外城人眼裡,她還是一個内城人。
又一次搭話失敗後,阮禾略帶失落地站在原地。
突然,遠處的兩個孩子吸引了阮禾的注意。
“該我當單副官了!”女孩子說。
“上一次就是你當,這一次該我當了!”男孩子說。
兩個孩子激烈地争吵。
阮禾聽得有些恍惚。
單副官……
單副官是父親的朋友,她見過單副官一面。
阮禾走過去。
兩個孩子停下争吵,兩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我見過單副官。”阮禾說。
兩個孩子愣了一下。
下一秒,他們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通過這個話題,阮禾第一次和外城人成為了朋友,兩個孩子的家人過來後,阮禾也和他們搭上了話。
阮禾成功加入了外城人的社交圈。
但回到家後,阮禾挨了罵。
“你不該在外城提起她。”柳法努力控制怒火,重重地歎了口氣,“她被首長親自流放,即使她是單副官,也比不過首長的威望——我們會被外城人遷怒的。”
阮禾泣不成聲。
那是阮禾第二次徹夜難眠。
柳法拿着柴刀守在門口,提防外城人上門。
阮禾縮在阮真莎懷裡,内心裡,兩個想法互相搏鬥。
明明孩子們很喜歡單副官,為什麼父親要說,外城人讨厭單副官呢?阮禾想道。
但父親很聰明,所以他說得是對的。阮禾又想道。
一夜過去。
第二天,柳法打開門,發現門口擺着許多食物。
那是外城人送來的食物。
阮禾和外城人聊天時,無意中說出了家裡的情況,于是,他們傾囊相助,隻因為他們一家,是單副官的朋友。
這一刻,阮禾意識到兩件事。
第一件事,父親也會猜錯。
第二件事,單副官在外城的威望,甚至蓋過了首長。
一整年的時間,阮禾從外城人的口中,勾勒出了單副官的形象。
單副官并非像父親的描述一般,生人勿近,冷若冰霜。
她帶領外城人拓荒,開墾的每一片荒田,都曾滴下她的汗水。
她沉默寡言,卻會溫柔地撫摸孩子的臉頰。
她性格嚴厲,鞭子揮到偷懶的人身上,到最後,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片田裡,是你們一整年的口糧。”單副官說,“餓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們……不能這樣。”
在内外兩城的隔閡逐漸加深的特殊時期,單副官是為數不多的,被外城人尊敬的内城人。
一年裡,柳法越發沉默。
他的頭發逐漸變得花白,無盡的疲倦吞噬了他的精力。
某一天,阮禾驚愕地發現,在父親的身上,已經很難看到從前意氣風發的模樣了。
阮禾不敢提問,更不敢開口。
她以為父親無法适應外城的生活,父親從共榮部黨員,研究所的明日之星,淪落為如今外城的一個小公民,這份巨大的落差,想必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消化。
但阮禾沒有等來父親重整旗鼓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