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晏甯有記憶始，他就跟着娘親。

他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誰，長什麼樣子，現在在哪裡，娘親從來不提，他也不問。反正他有娘親就夠了，他們母子倆也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可是後來，娘親也走了。

他獨自流浪了很久，在人間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摸爬滾打，做盡偷雞摸狗的腌臜事，隻是為了讓自己活下來。

娘親教過他，和别人交往時，不要隻看到表面，而要學會看他們一舉一動中埋藏的情緒，才能知道對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

所以他才能在險象環生、波瀾詭谲的人心間保全自己；也才會在當年許清歡對他伸出手時，鬼使神差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記得青雲主峰上山的路上，有三千七百九十二級台階。

那時，他假意說不願坐禦劍，會害怕，想測試許清歡的反應，許清歡卻出乎他意料地坦然應下，牽着他一步步拾級而上，陪着他走到了山頂。

三千七百九十二級，每一級，他都牽着他走過。

每上一級，晏甯的疑慮就打消一分。直到踏上山頂的那一刻，看着仍對他狡黠笑着、仿佛早就猜出他試探心思的人，他終于完整地交出了他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可是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在他上山的當天，不過一夜時間，青雲宗老宗主、許清歡的師父清虛道人忽然駕鶴西去，許清歡被青雲劍選中，成為新的宗主，震驚了所有青雲弟子。

他作為許清歡唯一的徒弟，擔心他忙不過來或是遇到些什麼麻煩，想去幫忙，一路詢問摸索至主殿外，剛想進去，卻恰好與聽到動靜擡頭望來的許清歡對上了目光。

突然間，他再邁不開一步，血液都仿佛被瞬間凍結——那眼神，冰冷、無情、視若草芥，流浪許久的他再熟悉不過，放在許清歡身上，卻是那樣的違和。

可剛相識一天的陌生人，就算締結了師徒的羁絆，又怎麼能夠肯定不過都是行騙僞裝的一環？

無需發問，也不願再問，他便自認為知曉了答案，于是四肢僵硬地轉身離開，每一步仿佛都聽到關節在咯吱作響。

他想，他的美夢才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但在這時，出神的他，撞上了一個人。

如果沒有蘇清融，晏甯想，他應當就不會是這樣活着了。

也許是那日在許清歡殿前碰到的眼緣，又或許蘇清融本就是這樣一個路見不平的人——在偶然撞見晏甯被幾個弟子欺淩時，他毫不猶豫地出手救下了他，之後六年如一日，每天不管多忙，總會抽出些時間來教他功課、助他修行。

最開始，他也不過像一頭傷痕累累的小獸，拒絕着蘇清融的善意，甚至佯裝要傷害他來将他從自己身邊趕走。但蘇清融始終不惱，仿佛将他的利爪都包裹在溫暖而柔軟的棉絮裡一般。他堅持了許久，終究是貪戀這份偏愛，對他卸下了自己的心防。

他本以為日子會就這樣過下去，至少他們倆之間能一直如此，他便覺得夠了，可……

最近的蘇清融……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不是說他對待自己的方式有什麼變化了，甚至蘇清融每日陪他的時間越來越長，态度也好像比以前更加溫柔熱切。

但在每個沒有那麼警惕的瞬間，晏甯看到了，蘇清融溫和眼波的背後，蘊藏着一片洶湧起伏的深海，要将其上的小舟悉數淹沒。他不知道這小舟承載的僅僅是他，青雲宗，還是更大的，他不敢想的東西。

就像人還是那個人，内裡卻換了一個别的誰似的，讓他有時會感到刺骨的陌生，沒來由地就多了些戒備，又不敢太多，怕蘇清融發覺，在他面前更多地僞裝自己。

而同樣帶給他這種感覺的，還有許清歡。

方才許清歡站在屋前，燈火不算很亮，可晏甯還是看清了，那雙眼中沒有雜念，也沒有生疏，全是對他的期盼和誠懇，與當初在人間相遇、他向他發出邀請時如出一轍。

所以他沒有回答，而是逃了，可那人這麼聰慧，早已知曉了他的答案，還厚顔無恥地又對他許下了承諾。他知道自己不該相信，可又忍不住想，無非就是這樣，他廉價的真心已經被傷過一次，再來一次又如何呢。

但是神明啊，如果你真的聽得見的話。

晏甯翻了個身，默默地想。

請讓師尊真的回到我身邊吧。

蘇清融是在下午見到晏甯的。

方一見人，他便察覺了些不對：晏甯顯然有些興奮過頭了。他面上仍是沒什麼表情，握着書的手卻反複摩挲着，很心不在焉的樣子。

兩世相處，他對晏甯的習性早已了解到了骨子裡。蘇清融能看得出來，晏甯心情很好，帶給他這份情緒的人卻不是他。

危機感頓時在心間升起，在晏甯翻開典籍卻跳過幾頁後到達了頂峰。他一把拽過晏甯的手，急躁地對着錯愕的人诘問道：“你見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