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解釋為什麼一個無惡不作的幫派,竟然從不偷稅漏稅。
顧青民将官印收起來,整頓布施攤。
聖蓮道盛行天道,施恩天下,各地都會有人集資修建分支,以便求拜。
但定崖縣富裕的不是百姓,沒人建造。
前幾年顧青民初任期間,見乞丐流民居多,上奏朝廷,要求撥銀建造抱仙慈院,時逢節慶,廣濟貧民,施粥降恩。
但到了這個地界,抱仙慈院便被白虎堂納為私産,朝政每有撥銀,起碼抽走六成。
今年更過分,剝削起碼九成。
窮苦的清雲寺住持,竭力添補了一些,隻歎作用不大。
小沙彌将粥桶雜物挑走,顧青民與住持互以佛門禮儀道别。
他進入一扇門中,而後反抵,回過頭,長籲一口氣。
隔離窗口處已經站了兩人,阿月小友,以及一個扶着拐杖,耄耋之态的老叟。
“阿月小友,這位是?”
“你是姓顧的廢物知縣?”不待阿月開口,祈大爺張口便道。
“......正是小可。”
“哼,小後生,你昨日到我家,邀我來這鬼地方,說要引薦的人,就是他?”
顧青民二丈摸不着頭腦,心想,這鼻子橫上天,連國教都不尊敬的老大爺,究竟是哪位啊?
“是的,祈爺爺。”阿月向顧青民道“顧大人,祈爺爺曾任京師刑部侍郎,其子祈恒,今年升任刑部尚書,我請您與祈爺爺今日相見,正是為大人所謀開路。”
顧青民聞言,頓時熱淚盈眶。
他實在沒想到,當今定崖縣内,還藏這等人物,立刻鞠躬盡瘁道“小可這廂有禮!”
“行了,有話緊說,一個小後生來遲半日,一個廢物點心又要布施,就我老頭子清閑還等回家吃飯。”
“此事說來話長,且聽小可娓娓道來......”
祈為良臉一拉,拄着拐杖就要走,顧青民忙攔住“祈老先生不忙走,我長話短說!”
白虎堂周業生,青龍幫劉定邦,乃至一幹士紳控制抱仙慈院,乃至整個鹽場。
鹽場自建立運輸以來,需要縣衙配合的手續文牒,顧青民都是被迫參與,半點發言權沒有。
他知兩夥幫派狼狽為奸,緻使定崖縣鹽價高居不下,卻沒有辦法挽救。
如今私自曬鹽中毒就醫者人數日益增加,以往定崖縣民生還有生機尚存,如今越發嚴待,必須采取行動。
新一批鹽貨近日即将離港出航,文牒簽章順手辦妥,明為官運,實為走私。
而近來,國教撥銀救濟難民的款項遭貪,不單單是周業生貪圖小利。
白虎堂為開通鹽場打點官僚,起碼花空堂中大半積蓄,不止擡高當地鹽價,更是各處搜刮金銀。
周業生處世圓滑精明,與當地富紳聯系密不可分。
尤其張府那位老爺,人脈甚厚,是白虎堂最為仰仗的靠山,打通的官僚,收買官吏建造鹽場,朝廷必有高官作保。
“不過,皇商某薛關系不過初步建立,士紳不得不常露臉打點,席間用酒稱兄道弟,利益一斷,全作猢狲散。”顧青民一通分析,自認頭頭是道,充滿了雄心壯志。
“春意濃頭牌,名為引翠,聽說是周業生的相好,她肯定知道白虎堂内秘辛,包括販鹽路線,利益劃分。隻要截住一個口子,老先生便可借助朝政勢力,絆住那位皇商薛大人,讓這批私鹽扳正,落實各地官販!私鹽一旦不成,他們很有可能聯絡其它勢力繼續推進鹽道,如果将引翠拉攏過來,便能随時掌控信息,定能事半功倍。”
“無能小兒。”祈大爺不屑道“就算你能拉攏個妓子來,她倒敢指認,你又敢抓?”
“小可打算養幾名身手頗佳的捕快,隻要能擒了賊王,其餘又有何懼?隻可惜上回踩了空,去的太不是時候。幸而,白虎堂從不将小可當回事,不曾放到心上,近日趁他們忙碌運輸鹽貨一事,小可打算今晚再去一探!”
阿月道“引翠小姐,實則是周業生送與士紳張占的私養外妾。我曾見過這位小姐,她或許不是我們能拉攏的對象。這件事,也許您可以交給我一試。”
祈大爺聽罷二人之言,搖頭道“你們天真的可憐,這窩蛇鼠盤踞多年,在此地手眼通天,一個妓子,言語能有幾分重量?莫說鹽價高低你奈何不得,反而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這批鹽貨即将啟程,祈爺爺,如果順利走完前半程,再設法冠以審查名頭,推遲三月春收鹽進程,拖垮幾方信任,繼而下手如何?”阿月道。
“小後生,你怕是忘了,他們做的就是私販營生,沒了皇商瓜分利益,才正是最好時機!”
“晚生以為,白虎堂并非亡命徒,大概不敢輕舉妄動,何況打通的販鹽路線,由薛大人掌控,周堂主若膽敢聯合青龍幫貿然行動,觸及相關人等利益,這條路必斷。再度開通新道,并不容易。”
“此事牽連甚廣,販私鹽視同謀反,是要殺頭大罪,等閑不敢碰,上位者必然難以撼動!”顧青民道。
“是的,祈爺爺,所以晚生在想,如果能在此間斬斷白虎堂财源流通,讓兩派自亂陣腳,推波助瀾卸掉雙方左膀右臂,也許能達到鏟并目的。”
顧青民略驚,讷讷道“小可不過想拉低鹽價,還未深想至此......”
祈為良眯了眯眼,慢悠悠道“後生,憑你,想要斬斷白虎堂财源流通,他們殺人如切瓜剁菜,毀屍滅迹做的信手拈來,查封白虎堂重點盤子,你究竟有幾條命?”
阿月垂下目光,收斂清冽,顯出幾分溫順。
“抱歉,是我想的簡單。”
顧青民舒了口氣,笑道“少年意氣嘛,難免高傲。”
“說來,老夫隻知你名中單字為月,你究竟姓甚名誰,家中祖輩乃何許人也?”
阿月沉默片刻,卻道“恕後生不方便表露身份。”
“既然無法信任你挑選的盟友,又何必多說。”
“祈爺爺,此案并不相關。”
顧青民迫切道“且不論旁的,小可信任小友,隻要老先生肯相助,小可相信,斷絕鹽路一事必定能成!”
“隻一句,老子我下水淌淌無妨,可我兒前途仍在,豈能陪你們豪賭。”祈為良人老,卻不糊塗,當即一口否決。“小後生,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無非清楚我兒朝中地位。老夫感念你還算磊落,你本可以我的名義,借助我兒成事,畢竟你知曉我兒地位,來往書信自你手中過了幾遭。可直白告訴你,老夫辭官十餘年,發誓不再過問官場,如今半身入土,将死之人倒無懼,卻斷不肯拉我兒一遭下水!”
“祈爺爺,晚生想過,在達成目的之前,為了您與家人安全,的确不能動用與您關聯人脈,如果您肯信任,隻需在與祈大人信中粗略提點鹽價,我想大人自會知道您的用意,哪怕他礙于黨争,無法直面接管定崖,但能運動各方利益,于其中産生憲制,内情相關者自然會牽迹尋根,隻要抓到一點苗頭,輕易便能形成掣肘局面。如此即便白虎堂有所懷疑,很難查證到您與大人,隻會認為鹽道一事功虧一篑,不過因朝中局勢變換而成必然。”
話盡于此,祈為良半晌沒開口。
顧青民試探道“祈老先生?”
隻見他起身拄拐便走,徑直挪開抵門的木闆。
“祈爺爺。”阿月忽道“晚生求您,施以援手。”
“二位所求為何?”祈為良問道。
“自然是為降下鹽價,令百姓得以喘息!”顧青民答。
“是麼?隻求這個?”他看向阿月。
“是。”他目不改色道。
“好。你連身後事都為老夫想好了,斬個鹽道而已,再推辭,倒顯得老夫軟弱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