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樓楓秀幫李大娘去米店扛紅豆。
本着認字的底氣,順便走街串巷看聘文,想找個正經活計幹,多方開源,好以盡早買回那塊墨錠。
正看見東西樓挂出了招工牌子,他湊前仔細看了一遍,要招小厮灑掃跟幫廚,七八人之多。
心裡想着,回頭可以告訴二撂子一聲。
正要仔細研讀,巧在樓中遇見熟人。
他似乎被人不小心濺了一身湯水,胸口白虎沾滿污漬,滿地狼藉,混着血。
窦長忌冷着臉,正在指示手下暴揍無意撞翻湯碗的小厮。
那人被打的頭破血流,不停在地上哭嚎着翻滾求饒,卻不見他眉頭舒展半分。
他看見了樓楓秀,在目光接觸之前,樓楓秀已然目不斜視走開。
窦長忌往外走了兩步,有心搭話,卻見他沒有回頭。
轉身走回樓中,忽然注意到,他方才,是在留意聘工牌子。
緊鎖的眉頭漸漸展開,忽然怪笑了一聲。
樓楓秀扛着紅豆,沒走出多遠,聽到身後有人喊。
“前頭的小兄弟,慢些走嘛!”
是個女子,外來口音,喊了好幾遍,他才意識到是在喊自己,回頭發現是東西樓的老闆粉娘。
粉娘氣喘籲籲,朝他柔柔擺了擺手中帕子,他站着沒動。
粉娘喲哦了一聲,上前來,忽然一把撩開他遮眼頭發。
樓楓秀愕然,老闆娘也愕然。
一雙柔夷摸了一把他臉頰,粉娘笑了一聲道“看不出,小哥哥這般俊呢,你來當我店裡夥計,一個月,給你十兩好麼?”
樓楓秀隻覺得血沖上腦,耳朵轟鳴,偏臉躲開她亂摸的手,退了一步,扛着紅豆就跑。
粉娘拽住他袖子,喊道“别走呀!姐姐我先帶你去剪剪頭發。”
“我自己會剪!”樓楓秀猛然掙脫,一口氣跑回攤位,他将紅豆倒在儲缸裡,坐到案前一言不發。
李大娘正在跟推車路過賣醬菜的讨價還價,阿月幫忙在賣粘糕。
“你這價怎麼又提?前幾天買還沒這麼貴。”李大娘道。
“那沒法,鹽價漲了,我這醬菜能不漲嗎!”賣醬菜的小販拿出舀子,對她道“要不是老吃你家粘糕,換旁的我還不給這價了!”
“你們賣醬菜的也漲呢?”對面早點攤的接話“還以為光我們平頭百姓才漲呢。”
“漲,可能比你們少點。”小販道。
“害,現在鹽可真是越來越貴了!”早點攤主左右張望兩眼,小聲道“你那裡還有沒有剩餘,賣我點。”
“那不能,現在克扣的緊,報上幾斤豆子,酌量分發,多一兩都不給。私自販鹽,你想找死呢?我可不幹!”
“以往沒鹽場還不至于到這價,現在建起鹽場了,反倒吃不起鹽,真操他娘的!”早點攤主唏噓道。
“可不是,诶,你到底要多少?”
“就一勺吧。”李大娘歎息道。
最近滿街都在議論鹽價,雖然定崖近海,但私自曬鹽違法,而且雜質過多,每天都有人因為私自使用曬鹽中鹽毒找大夫。
更可怕的是,這鹽價并非來自官方,反而是販私所定。
白虎幫想往上走,不光局限于小小定崖縣,近年來動了販賣私鹽心思,與當地士紳聯合,賄賂高官,在此地辦起了鹽場,現在又跟青龍幫沆瀣一氣打開海運。
私鹽出自官方鹽場,由官方出售,賣價卻可随意操縱,隻高不低。
真真有冤無處訴。
李大娘拿了醬菜回來,一步三歎,忽然瞧樓楓秀臉色不對,忙放下醬菜上前問道“小楓,你怎麼了?”
阿月賣完粘糕,聞言回頭,見他且在出神,走上前撩開他的頭發,掌心貼在他的額頭上。
樓楓秀本能一躲,擡起眼睛,無意望進他沉甸甸的目光裡。
阿月勾住他的脖頸,重新将手心貼上去。
感受到毫無攻擊性的柔軟,樓楓秀愣了半天。
他自認極有自知之明,他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雖然有眼有口有鼻不缺零件,但俊啊美啊的好詞,絕對跟自己無關。
剛被一年紀能當他媽的女人摸着臉誇過,羞憤又古怪。
此刻,他看着阿月,恍惚反應過來,那也許,那肯定。
肯定是窦長忌背後支使,粉娘信口胡說,故意拿他開涮!
因為此時的他,找不出任何語言,形容眼前人。
那目光裡帶着不加掩飾的憂疑,清澈真誠,仿佛清風吹過湖中月,波瀾未平,魚躍又起。
分明溫微不改,他卻似被這等目光燙了心,一把拍掉他的手。
“怎麼了?”阿月收回手,淺的發粉唇瓣帶出一絲笑,微露銀齒。
“跑的急,太熱。”他别開頭道。
李大娘擔憂的不行“這又不是什麼急事,跑這麼快,摔到怎麼辦?來,喝點溫水,緩一緩。”
樓楓秀咽了一口唾沫,旋即抄起水碗,一飲而盡。
近來粘糕攤上生意不錯,攤子收的晚。
天擦黑那會,老杜便來了,手裡提溜着蹄膀跟幾樣小菜,額外還提了一壺小酒。
他帶着二撂子跟李大娘打了招呼,這會街頭巷尾都在忙着收攤,樓楓秀跟阿月在幫忙,李大娘也沒顧上招呼,讓他找位置先坐。
他诶了一聲,道“不用管我,我自個來。”
看見雀雀坐在燈油前讀書,便接着從油紙包裡,捏出一塊蹄膀遞給她“雀雀,杜哥給帶的晚飯,快,你先嘗嘗。”
“謝謝杜哥。”雀雀接過去,咬了一小口。
“好不好吃?”
雀雀點頭“好吃。”
二撂子伸手也要拿,被老杜打了手背,瞪眼低聲斥道“你剛剛不是吃過了嗎?”
“再吃一個,就一個,最後一個!”
“沒出息。”老杜雖然嘴上嫌棄,還是挑了塊蹄膀遞給他“去,坐那吃,我跟你秀爺說會話。”
“好!”二撂子喜笑顔開,跟雀雀一道坐下,悶不吭聲啃蹄膀。
樓楓秀沒讓老杜久等,收起最沉的石鑿子,就罷了手交給阿月,朝他走過來。
瞧見老杜大包小包,不禁問“去哪發了财?”
“哪的話,發财能不喊你?這兩天,在街上碰着了個好活計。”他瞥了一眼,阿月還在幫李大娘收攤位,朝樓楓秀别個身,有意無意避開阿月似得。
“有話就說。”
“東三街上的活,你去不去幹?”
東三街,就是繁華鬧市其中一條主街,不必多說,就算不是白虎堂基業,也脫不開太大關系。
樓楓秀想也不想否決道“不去。”
“别啊,不是白虎堂的!你别着急拒絕啊!”見人要走,老杜給人一把拉住“東三街新開了間賭檔,需要人手長氣勢用的,要有同行來鬧,就平平事,一些賴賬不還的,一些胡攪蠻纏的,反正,就揍人的活,特别好幹,每月二十兩銀子呢!”
見樓楓秀不為所動,他繼續撺掇“天眼見寒了,馬上要過冬,到冬天活計更不好找,你又不是不知道。”
樓楓秀覺得這件事不對勁,又分析不出哪不對勁,便問道“這麼好差事,能輪到你頭上?”
老杜嘿了一聲“小瞧你杜爺人脈了不是?鳳尾幫的,你知道的,我跟那幫主有點交情,給他幹過些散活,人家大幫派的都有自己産業,這種沒靠山的小幫派,想搞點私産,當然要找點流氓地痞,重點要求就是出手狠,能抗打的,你不正是第一合适人選嗎。”
這話似乎沒有不對,卻給樓楓秀聽出一股子煩躁勁。
興許這些日子經過識文斷字的洗禮,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脫離了地痞流氓。
李大娘生意越發好了,因為阿月人緣不錯,還吸引來了倆酒館,每日定時收購李大娘的紅豆粘糕。
他跟雀雀一起,沒事就認認字,有事就幫李大娘打打粘糕,往酒館裡送送粘糕。
李大娘每到月底,還給他跟阿月發銀錢,今日剛給他們做好了一身冬日。
阿月的銀錢全都會交給他,樓楓秀執掌财政大權,生活好早便不緊迫了,他懷裡現在每天都能揣着幾個銅闆,走路都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