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終究還是出去吃早餐了。
林星不想看到祁洛,但她不想似乎也沒有什麼用。
他又不聽她的。
他替她提東西,為她結賬,似乎除了讓他離開,他什麼都願意做。
林星臉色不太好,整個人恹恹的,又擡頭看了眼天邊的雲,估摸着快下雨了,便道:
“我回去了。”
祁洛手上提着裝粥的塑料袋,聞言将結完賬的錢包塞回懷裡:
“你的小籠包還有一會兒就出籠了。”
“等太久了。”林星背對着他,輕輕落下一句話,“太慢了,我不想要了。”
祁洛的手指一緊,下意識快步追上她,輕輕攥住她手腕,甚至不敢用太大力:
“林星,還有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你再等一等,來得及的。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這句是無心之言還是雙關,隻是在聽到她說‘不想要’的同時,本能地将那籠包子和自己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
她感覺到他手指的顫抖,抿唇,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垂下眼簾。
她沒有說話,祁洛卻覺得如芒在背,連手都不敢松,仿佛隻要松開,下一秒她就會翩然離去。
片刻後,小籠包出籠,他松了口氣,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牽着林星,往回走時,突然感覺到一滴液體滴在臉上。
他初時以為是自己的淚。
再擡頭,原來是雨。
林星淡淡道:
“青山市的雨水含有腐蝕性物質,還有輻射。”
祁洛聞言,立刻脫下外套罩在林星頭上:
“先找地方避雨。”
二人就近找了一家關門大吉的商鋪,借着雨棚躲雨。
身邊不一會兒就聚了三三兩兩和他們一樣來躲雨的人,紛紛抱怨着這一陣雨來得毫無預兆,不過看樣子是陣雨,一會兒就能停。
陣雨除了突如其來之外,還有個特點就是過于磅礴——或許是自知持續不了太久,所以使盡渾身解數,要将人間淋個通透。
水珠順着屋檐連成一線,雨簾之外,萬物朦胧,看不分明。
車燈從雨簾中透出來,紅色的、猙獰的,像是巨獸的眼睛。
林星出神地望着瀑布般的雨幕,想起祁洛住進ICU的時候,也下了這麼大的雨。
那家醫院就在隔壁街。
“诶,你不是那個——”一起躲雨的一個女人剛開始跑到屋檐下站住時,就深深看了一眼林星,此刻像是終于想起來一般,“那個三院唯一一個成功讓院長換主刀醫生的患者家屬嗎?”
林星側頭望去,女人的面容有了些變化,但還不至于認不出來。
她立刻記起了對方是誰:
“徐護士。”
當年照顧祁洛的護士。
“哎,是我,不過現在是護士長啦。難為你過了這麼些年還記得我。”
“你也還記得我。”
“你可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在你之前我不知道,但在你之後,院長就再也不給任何人通融了,不然今天你換,明天我換,醫院的安排還不亂了套?不過我不是責備你的意思,當年那個被換掉的醫生,不久之後就因為醫療事故跑路了,不讓他治也好,省得出人命。”
徐護士長又看向祁洛:
“噢,他就是你的小男朋友吧,當年那個被人捅了之後住進ICU的。”
祁洛立刻緊張地看向林星。
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耳邊雨聲潺潺,輕聲道:
“你誤會了。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徐護士長訝然,這次認認真真打量了一番二人,眉頭慢慢皺緊,欲言又止。
她判斷不出,這二人究竟是誰不肯邁出那一步,隻能輕歎口氣:
“這樣啊。那……挺可惜的。”
祁洛不知為何,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要去握她垂落的手,卻被她輕描淡寫避開,他不依不饒,強硬地将手覆上她冰冷手背,掌心緊貼,十指相扣。
林星當着别人的面,不好再跟他拉拉扯扯,隻是将手往後縮了縮,不叫人看見。
祁洛眼神暗了暗,忽然開口問徐護士長:
“當年我昏迷了很久。請問是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突然要換主刀醫生?院長又是為什麼會同意?”
他問話時用了平日束之高閣的敬語,姿态放得很低,簡直不像他。
對方還沒說話,林星的手先不受控制地掙紮起來,她想甩開他,動作大到沒瞎的都看到了,徐護士長瞥了眼祁洛不肯放開的手,猶疑片刻,林星卻開口制止:
“都過去了。沒什麼可說的。”
可她越是遮掩,祁洛就越是生疑,見她掙紮太過,索性一把将人禁锢在懷裡按住,擡眼看向徐護士長:
“你現在可以說了。”
對方的目光接觸到林星的視線,不由一顫。
那是一種近乎撕心裂肺的無聲哀求。
徐護士長開始覺得這趟門不該出,左右為難:
“這種事,你問她不是一樣?如果她不願意說,那我也不好插嘴的。”
祁洛垂眼,看向在他懷裡不再掙紮的女孩,她低着頭,身子在細微地顫。
他下意識想掏錢包叫對方開口,但手指稍微一擡,又放下了。
她讨厭這樣。
讨厭他用錢來解決一切。
氣氛僵持片刻,祁洛輕撫林星背脊,心中泛着酸澀的疼:
“放松,我不問了。你别怕。”
三人就這樣一直靜默到雨停。
金戈鐵馬般的滂沱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隻留下一地坑坑窪窪的水坑,倒映着灰色天空。
貧民窟的天,好像一直是灰蒙蒙的。
有麻雀撲棱着落地,像一顆濕透的老舊羽毛球,停在水坑旁邊,用喙清理瘦骨嶙峋的身體。
林星回過神來,推開祁洛,轉身準備走,又被他拉住。
她皺眉,剛想說些什麼,卻見男人走到她面前,背對着她蹲下。
她怔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做什麼?
“地上的水髒。”
祁洛側過臉,溫聲解釋。
“我不要你——”
林星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
“那我抱你也是一樣的。”
她不吭聲了。
幾秒後,磨磨蹭蹭地爬上了他寬厚的背。
身形高大的男人,輕輕松松将女孩背了起來,雙手攬住腿彎,掂了掂,微微弓着背,好讓她趴得舒服些。
林星雙手虛虛搭在他肩上,将下巴擱在手背,像是覺得難為情,又把臉埋進他後背。
太輕了。
祁洛黯然想。
他緩緩行走在積水街道上,廉價帆皮鞋和褲腿濺了泥點,漸漸被染成深色。
徐護士長默默看着他們的背影。
祁洛身上那一身,看着像是地攤上買的,接縫處能看到沒收好的線頭,好在他是個天生的衣架子,寬肩窄腰,比例完美,再怎麼廉價的衣服穿上身,也有一種高奢感。
再看林星,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是舊的,身子骨比幾年前見到的時候更加單薄,夏日穿得少,一件薄透襯衫下,幾乎是空蕩蕩的——徐護士長剛才站在林星身旁,從側面看去,她瘦得快成隻剩一層的紙片人了,風一吹,襯衫鼓鼓蕩蕩的。
明明記憶裡的林星,臉蛋還是肉嘟嘟的,身材也沒這麼消瘦啊……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這一對怎麼還過得這麼苦?
甚至都沒有在一起。
看樣子,應該是女孩不願意。
可是她那麼愛他。
他們不該走到這一步。
徐護士長在一邊看着看着,眼眶忽然就紅了,追出幾步,喊道:
“她為了你攔了院長的車!也是在這樣的雨天,跪在泥裡,求他換主刀醫生!”
林星的手指攥緊,驟然被撕開瘡疤,當年的恥辱并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減淡半分。
她捂住祁洛的耳朵,不願他聽見。
冰涼的手指用力到他開始微微發疼。
可他已經聽到。
隔世經年,驟然知道這一切,對于祁洛來說,不亞于再一次殘忍提醒,他失去的究竟是怎樣一份珍貴的感情。
他腳步微頓,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離,他才開口:
“你太用力了。我疼。”
林星這才脫力地松開手,沉默将額頭抵在他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