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鼎書從書房找出一張印了手印的文件複印件,祁洛一目十行地看過去——
祁鼎書被查出沒有生育能力,因此祁父将流落在外、已經決定放棄的私生子接回家中,唯一的要求是祁洛必須接受聯姻,為祁家貢獻一個繼承人。
作為交換條件,他們會替祁洛查出林星母親死亡的真相,還會将林星接來首都。
讓林星嫁入祁家顯然不可能,但他們允許祁洛将林星當成情人養在外面,該給的物質條件都會給,甚至允許林星生下他的孩子——就像祁父和簡墨那樣。
祁洛翻看着這份文件,盡管他沒有簽下這份文件的印象,但手印、簽名,都千真萬确是他的。
盡管如此——
“這是假的。”
祁洛把文件摔回去。
“你失憶了,自然不記得。但法律效力不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你說呢?”
祁父道。
“我是失憶,不是失智。”祁洛說這句話時,居然還勾唇笑了一下,“當年的我,即使有求于你們,也不會舍得讓林星被養在外面做情人,也不會僅僅為了調查她媽媽的死因——這樣有手就能做的事情,就離開她。父親,你和我媽媽的教訓還不夠麼?你到底是出于什麼心态,才熱衷于再制造一起一模一樣的悲劇?
“是為了把我和你拉入一樣的泥潭裡嗎?父親?”
他了解自己,無論在何等情況下,都不會複刻父母輩的悲劇。
即使生命受到威脅。
向下的堕落放縱固然愉悅,但阈值被拔高後,緊随而來的就是無法餍足的深淵。
君子不立危牆,他管不了别人,但自己的路,一步都不允許越軌。
祁父見狀,與他有五分相似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
“你去問問,首都坐到高位的人,有幾個不養情人,有幾個沒有私生子?你融入不了他們,不做他們的共犯,就永遠不會成為他們核心利益的共享者!”
“這種爛到根的共犯,誰愛當誰當!”不等祁父回答,他就果斷道,“和祁家斷絕關系的聲明,明天早上會見報。我名下所有财産已經簽字轉讓給大哥,所有的人脈,人情,都打好招呼,安排妥當,他們今後也會繼續為祁家做事。”
祁父怔住,他明白後半句的分量。
祁洛在首都八年,手下帶出無數優秀士兵,其中不乏坐到高位的将才。
而他本人,因為祁家的打壓,隻能坐在少校位置,八年如一日。
明白這一切内情的、被他一手帶出來、繼續向上晉升的士兵們,對他非但沒有不敬,反而有求必應。
這是一筆無可估量的隐形财富,軍隊中層甚至高層幹部的承諾,比所謂豪車豪宅、現金珠寶,更有價值。
祁洛拱手讓出的,幾乎是半個基層的江山。
與之相比,一個虛無缥缈的繼承人,就顯得無足輕重起來。
“好。”祁父自然明白孰輕孰重,但還是想做最後的掙紮,“但我們祁家不能沒有繼承人——”
“我已經不欠你們什麼了。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祁洛将合約的複印件從中間撕成兩半,對折,再撕碎。
“你!”
祁父還想說些什麼,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的祁鼎書,忽然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份文件,丢給祁洛,看向祁父時,眼中帶着淡淡的厭倦:
“父親,過猶不及。按照他的性子,如果你再逼下去,很可能什麼都撈不到。”
祁洛單手接住文件,低頭去看。
是一份協議的原件。
紙頁泛黃,上面一筆一劃的簽名“祁洛”二字,力透紙背。
稚嫩的筆觸,簽在一紙協議末尾,墨迹隐隐暈開。
條約内容是,祁家全額支付林星被洛奇巨蟒咬傷後的治療費用(包括後續治療),保證其在青山市的人身安全。作為交換,祁洛必須在林星傷愈後回到首都,輔佐祁鼎書,該協議五年内有效。五年後,如果祁洛不主動提出,則視為續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祁鼎書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聯姻對象,是因為他沒有生育能力。
祁家急需一個繼承人,正好祁洛求上門來。
他們用一紙粉飾太平的協議,買下了祁洛之後五年的人生,又将他的記憶全部抹去,并且忌憚林星,怕她再把他帶走。
祁洛捏着那紙薄薄的協議,好像捏着自己全部的人生。
他現在異常冷靜:
“所以,過去的那些年,糾纏我的那些女人,都是你們安排的,就是為了讓我看到林星時,把她和那些女人歸為一類,對她惡語相向,把她推開?”
父子二人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給我下藥的女人是你安排的。前去‘解救’我,也是你算好時間的。”
祁洛看向大哥。
和他眉眼相似、矜貴冷漠的男人颔首:
“那件事,你沒有受到實際傷害,不是麼?況且你沒有資格指責父親,沒有他,你爬不到今天這個高度,你會爛在貧民窟的泥裡,而林星,會死在那次襲擊。”
祁洛沒有理會他,聲音輕了下去:
“所以,我不在的那五年,她被你們當成洛奇巨蟒毒液抗體的容器,當成小白鼠,在她身上做實驗,對麼?”
空氣稀薄起來。
書房落針可聞。
“你在說什麼胡話?”
祁鼎書皺眉,看向父親,卻見他神色不大自然。
祁父字斟句酌道:
“鼎書說得沒錯。如果沒有我們,她會死在那次襲擊。所以——”
祁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掌心攥得生疼:
“她活不久了。
“她的身體裡,被你們培育了蟲母,是不是?”
所以她大難不死。
所以她時日無多。
……
林星再次見到艾薩克,是自最後一次見面的半個月後,他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來接她了。
讓她意外的是,這一天,萊茵安安靜靜給她收拾好了行李,等到要出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二人一同生活了半個月的出租屋,踏出,鎖上了門。
“不用你送。”
艾薩克警惕。
“不是送。”萊茵依舊平靜,“你們要回青山市,正好,我也要去一趟。”
“做什麼?”
“旅遊。不行嗎?”
萊茵看向艾薩克。
後者皺眉,心情顯然煩躁:
“沒心情跟你開玩笑,你不能跟過去。”
“為什麼?”萊茵握緊了林星的手,“我想去她生活過的地方看看也不行嗎?”
艾薩克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忍了又忍:
“她是黑戶,我們不走正規渠道。”
林星官方層面已經死了,而且屍骨無存。
在離開祁洛後,她曾經試圖在萊茵的陪同下去取消銷戶,可是這樣一來,要蓋十幾個章,流程少說要走一個多月。
她和他都等不起。
可萊茵态度堅決,艾薩克趕不走他,隻好随他去——反正他隻交了兩個人的錢,到時候就能把萊茵甩開了。
當他們下樓時,卻意外在樓下碰見了祁洛。
林星上一次見他,還是在遊樂園。
這次再見,他明顯憔悴許多,瘦得有些過了,隻有一雙黝黑眸子亮得驚人。
他穿着一身低調的白襯,搭咖色長褲,褪去一身淩厲,顯得溫和無害。
這一身的價格,可能加起來都比不上他平日裡喝的一瓶酒。
如果林星沒有失憶,就會發現,這是祁洛過去在青山市常穿的裝扮。
“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