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輕聲問:
“我想要靠自己,堂堂正正活着,不行嗎?”
祁洛長久地注視着她,好似從她堅毅面容上讀出了未竟之語。
他想起了從前的那個林星。
雖然說是打着追他的名号而來,但她本人在工作和生活上的态度,也非常積極,在和他無關的事情上,也依然會抱持十二分的熱誠與努力。
戰後清點部,一個崗位,兩萬比一,有些人提前一年開始備考,她卻隻花了三個月。
她是以一介未受過正經教育的、底層出身的身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黑馬。
當之無愧的萬裡挑一。
工作之餘,似乎還在蛋糕店兼職打工。
蛋糕業務都發展到了單位,廣受好評。
他教過她寫字,她就能将字練成和他五分相像——
這必定要耗費大量時間去臨摹與學習。
還有許多許多,他從前留意過的、不曾留意過的細節。
林星身上,總是有一種叫他望而生畏的生命力,像是不在乎自己燃燒了多少,她有十,就給你十,自己一分不留。
叫那個被畸形的家庭與倫常、不負責任的父母與過于詭谲的上流社會,磋磨得心态如同遲暮老人的他,久違地聽到了心音的鼓動。
砰咚,砰咚。
安穩地、熾熱地,重新開始跳動。
而且,不是從今天開始的。
是從,非常遙久的曾經。
想要。
很久之前,就想要了。
模糊的情緒一閃即逝,記憶裡好像有紛紛揚揚的雪,還有背對着他,披着北風行走在漫天飛雪中的女孩。
場景已經幾乎被遺忘,隻有那一刻的情緒,曆久彌新。
啊。
是這樣啊。
是他自欺欺人。
是他不願步母親後塵,在指定的未婚夫妻關系之外,橫生枝節。
是他不識好歹,循着長輩給他選定的、自以為正确的道路,深信不疑地往前走着,将她一次次捧上來的一顆滿溢熾熱的真心,棄若敝履,摔得粉碎。
她一次次粘起來,又一次次送到他手中,給他打碎,像是推石頭的西西弗斯,不知疲倦。
如今她将這一切全都忘記了。
她解脫了,不必再推石頭了。
那他呢?
記得這一切的他,要怎麼辦!?
他怎麼能夠當作無事發生,當作毫不知情?
林星解脫了,他卻墜入了深淵。
他終于敢承認,自己沒想象中那麼毫不在意——在她不要他之後。
巨大恐慌席卷心頭,有來自現在這個祁洛的,也有過去的少年祁洛殘留的強烈情感。
它們蟄伏許久,一向安分,卻在此時一并造訪,來勢洶洶,沖垮了祁洛過高的心理防線。
千裡之堤,在長年累月的侵蝕下,終于裂開一口,最終潰不成軍。
察覺到自己心意的祁洛,再也不敢自欺欺人。
他上前一步,視線柔和地籠罩着她,聲音似哄勸,姿态放得很低:
“你跟我回去,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林星不知他打的什麼算盤,依舊警惕:
“不必了。我有地方住,等我賺到錢,會把租金和夥食費打給你……”
說到這裡,又像想起什麼一般,補充道:
“但要等我買了終端之後。或者直接給你現金。”
祁洛默了默,有些艱澀地問道:
“你打算住在哪裡?”
視線隐晦瞥向艾薩克。
是要跟他住在一起嗎?
他們是什麼關系?
但他不敢問。
她失憶了,卻偏偏記得這個男人。
這足以說明,這個男人很重要。
比他重要。
一股新鮮的、難言的酸澀從心頭湧上,祁洛暫時還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明明他的情緒通常不會被這點小事左右。
可就在踏入這家酒吧之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不受控制了。
林星困惑于他反常的服軟,轉頭和艾薩克對視一眼:
“我暫時住艾薩克哥哥家。”
意料之中的答案。
祁洛扯了扯嘴角,本想露出個諷刺的笑,卻在觸及林星目光的一瞬,生生壓下。
他明白該用怎樣的話術說服林星:
“你想擺攤,市中心的夜市是最好的選擇,那裡客流量大,治安也好,進貨也方便。如果你要住在這附近,不說治安——”
說着,他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一番淩亂的酒吧内部:
“你又能找到什麼像樣的工作呢?”
一旁的黛莎翻了個白眼。
她沒認出林星,隻覺得祁少校今天是吃錯藥了,大費周章地到她店裡抓人,打架,還在這裡貶低她的選址。
呸,渣男。
一旁的林星聞言,沉默片刻。
她不得不承認,祁洛說得對。
可她還是不想回——
“如果你願意回去住,你要做什麼,我都不幹涉你。”
祁洛走近一步,語氣前所未有地柔和,向來冷硬的眸光軟下來,竟帶了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這在不可一世的祁少校身上簡直是千載難逢。
一旁看着的簡墨已經開始掏終端錄像了,在接收到兒子投射過來的冰冷目光後,才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對林星就是好言相勸。
對親媽就是重拳出擊。
雙标。
林星還在猶疑,對于祁洛這樣的讓步感到困惑:
“你沒必要這樣幫我的。我們隻是朋友不是嗎?不管是過度幹涉也好,這樣上趕着幫我也好……這都超出了朋友的範疇,不是嗎?”
“……”
祁洛無法反駁。
最初是他撒謊,說他們隻是朋友關系。
如今被她拿來質問他,也是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