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将啤酒放在旁邊,踢走腳旁空掉的瓶子,兩手撐在甲闆上往我目光所緻處瞧。
“沒有輪廓。”
一個很别緻的回答,讓我斷開思緒扭頭看她。
甲闆燈是高明度照明,光線強硬,輻射範圍很遠,她被光線打出了輪廓,我瞧她渾身曬的黢黑,眼角下還顆淚痣,長得挺好看。
“它會緊緊抱着你。”傅之揚随口說道。
她回答的這兩句很抽象,但我能憑此推斷出她的性格。她不喜歡張揚,情緒流動感很足、需要情感回饋,高敏,沒有安全感,注重享受過程。
但凡她抽煙,一定會是個煙鬼。
我沒有被她的描述吸引,仍舊堅持自己的恐懼,“可它隻是會抱着你,不提供氧氣,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幅度過大的動作驚擾了此刻的安靜。
她拿起手邊的酒瓶,悶聲不響地猛灌,不過幾秒鐘就空瓶了。
她喝的速度極快,不管喉嚨是否能咽下,不管酒有沒有沿着下巴往甲闆上滴落,她似乎在用動作去制造出聲響,好用來遮擋住我剛才的話。
剛剛那句話裡有個傷疤。
我似乎突兀揭開了她更大的失落。
“你說的對。”
脖子因為喝的太猛,而開始微紅。
她應激般的點頭,“它不提供氧氣。”
說完她嫌不夠,起身時太快,沒穿穩人字拖,于是她光着一隻腳,搖搖晃晃朝防護欄走去,“可它為什麼要給我氧氣?”
“它憑什麼要給我氧氣!!”
這句話有三個情緒遞進。
不僅如此,這幾句話之間應該還有邏輯關系。
盡管我為她和我一樣痛恨深海而感到開心,但身為心理醫生總要在對話之中,猜測和觀察到這些矛盾出現在哪。
于是我跟着起身走到她身邊,盡力的安撫她,“這是人類的缺陷,不是它的過錯。”
“那是誰的過錯?”
我不知道傅之揚在我遇到她之前喝了多少,但冷風這樣一吹,她臉燙的好紅,她站在海浪之間搖擺不定,在颠簸中看向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說話。
她好恨我,但又不得不愛我。
我難得着迷于病人的眼睛,盡管傅之揚還不屬于我的病人。
但快了,下個月我就退伍了。
她就快要變成我的病人了。
我忍不住伸手去攙扶她,冷靜道:“到船艙裡去,你這樣吹風一會要吐的。我可不想替人收拾嘔吐物。”
“是我的過錯。”
我并沒有在對話中使用套話技術,更沒有深挖她的秘密,我隻是不想讓她吐出來,但她卻主動告知。像是那些普通患者一樣,視我為汪洋間的救命稻草,巴不得上趕着跟我傾訴,把那些髒東西一吐為淨。
不管她吐不吐,我總要收拾殘局。
我當兵多年力氣很大,盡管她訓練強度不比我小,但潛水員身子闆總是薄弱,我揪着她的衣服往船艙裡拖。好不容易将她塞進甲闆艙,我又返回去給她收拾地上的易拉罐。
一連撿了六瓶。
假設她是個兵,都得挨嚴重處分了。
等我把易拉罐扔進垃圾箱時,傅之揚已經走了,隻是她醉了,步伐緩慢,我追跑了幾下就在樓梯間遇到她。
她還在生我揭她傷疤的氣,推開我要攙扶她的手。
生活艙周圍到處都是監控,不管傅之揚是不是士兵,但她這般醉态出現在軍艦上被人看到,定會連累海洋島的所有上下級。他們不是特聘,他們是兵。
我從她口袋摸出宿舍卡,攬住她的腰硬生生往房門口拖,在稽查隊沒巡到之前,将人拖回了宿舍内。
她是海洋島潛水隊唯一的女性,擁有一個單人間。
我關上門,有些生氣,“有病就去看病。”
她醉笑着點頭,像個混蛋。
我深吸一口氣,但密閉艙内空間狹小,整個房間散發着酒精味道,我不喜歡這種悶熱,拽開軍裝的領帶,瞧她的醉态。
想了半天,搖搖頭。
算了,是我撞上人家槍口,我不該為難她。
心态擺正走上前去,想要把她趕到床上躺好,等确定她不會再到走廊上影響其他人再走。
我按着她走到床邊,指着床,“上去躺好!”
“哈?!”
她把耳朵朝向我,故意擺出讓我重說的姿态。
“快點上去。”
我不敢大聲斥責,隻能壓低聲音,“躺好。”
“快點上去。”
她嘴巴跟着我重複,眼睛紅了一片,她伸出手給我打着什麼動作,像是特殊的手語,緊張又急迫。
“我不要。”
她像是耍賴的小鬼,不斷搖頭,不斷重複那些動作。
熄燈鈴恰好在這個時候打響。
啪——
眼前一片漆黑。
宿舍窗外是大海,隻是海上沒有光亮,我隻聽見傅之揚的哭聲,她手裡還在比劃着,嘴裡重複着不要。
随後我被人抱着。
像是落入海底,被沒有輪廓的東西包圍,它緊緊納住我,将我吞噬。
傅之揚一身酒氣,貼在我的唇上。
她在我的背後仍舊比劃着什麼。
她不像在吻我,但又确實在吻我。
她說:
“我把氧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