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案上握拳的手忽然就松開了。
給事中曹敏平,于昌安二年大雪那日,被人檢舉揭發貪污受賄,因貪污數額之大、牽扯甚廣,故尚未發落,如今關在刑部大牢中,不見天日。
卞持盈去了一趟刑部。
回到金銮殿後,她望着桌上的奏折出神。
“在想什麼?”晏端不知何時進了殿來,他坐在皇後身旁,面容柔和。
卞持盈回過神看他:“陛下傷勢如何?”
言語之間毫無親昵關切,隻有冷冰冰的字眼灌入晏端耳中。
她素來如此,冷漠自持,即便他們是夫妻,她也不會柔媚動人,也不會作小鳥依人狀,從來、從來如此。
晏端有些如鲠在喉。
他側目看着堆在案上的折子,少頃,又回過頭去看她:“沒什麼大礙了,已經在結痂了。”
他伸出手,握住皇後的手:“那日是我受了傷,言行無狀,你切莫放在心上,皎皎。”
皎皎是卞持盈的小字,她生于一個秋日的夜裡,彼時滿月高挂,故取小字“皎皎”。
卞持盈靜靜看着他,看着他故作情深,虛情假意。
“陛下龍體受恙,一時失态也是尋常事,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她語氣一如既往的生硬。
晏端坐在她身側,看着她瑩白的臉頰,握着她的手用了幾分力,他湊了上去,溫熱的鼻息撲在她臉頰上,言語暧昧:“今晚……朕去昭陽殿……”
卞持盈忽然抽出手,不動聲色取過一疊折子:“陛下,這是關于給事中一案的詳述,其中記載了給事中與……”
“你确定要在這個時候和朕談論政事?”晏端打斷她的話,面色不虞。
皇後不為所動,聲音擲地有聲,條理明朗:“給事中與戶部侍郎暗中勾結,私吞贓款,中飽私囊,簠簋不饬,若不極力整治,風氣一旦形成,朝中恐難有安甯之日,屆時,政以賄成,貪墨成風,到那時再想整肅,恐怕無力回天。”
晏端臉色難看至極,呈鐵青色。他慢慢收回手,眉目沉沉,面容緊繃,看上去尤為憤怒。
卞持盈知道,他并非是因為貪官污吏而憤怒,而是因為戶部侍郎是他的一顆暗棋。
偏偏這顆暗棋,還以貪污的形式冒了頭,被自己給抓住了。
卞持盈忽然心情變好了起來,她倒是想看看,晏端究竟要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處置戶部侍郎。
是棄還是保?
她遞去奏折,語氣不疾不徐:“依陛下看,此案該如何處置?”
晏端接過奏折,從左至右,從上至下,将此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包括戶部侍郎的野心,躍然紙上。
那個蠢貨。
晏端咬緊牙根,恨不能把戶部侍郎拖來暴打一頓。那蠢貨隻看得見眼前利益,全然不顧他們的宏偉大計!
“陛下息怒。”卞持盈低頭,慢條斯理地撫着袖口:“我以為,此案定要嚴懲,貪官蠹役若不及時挖除,必會動搖國本,如今開國不過三年,國之根基不穩,若輕拿輕放,不痛不癢,就此揭過,恐怕我們比平昌帝也……”
“不必多言。”晏端擡手打斷她的話,他将奏折扔在案上:“此事朕心裡有數,依朕看,此案還有待商榷,需從長計議。”
卞持盈彎腰,取過奏折,她垂下眼眸,眉目冷淡:“商榷……怕是不能夠了。”
晏端隐隐猜到了什麼,他扭頭盯着皇後,冷聲質問:“何意?”
“戶部侍郎與給事中勾結貪污受賄一案,證據确鑿。”皇後執着手裡的奏折,正色直言:“已打入大牢,擇日行刑。”
“混賬!”晏端驟然暴起,他重重拍桌而立,居高臨下,怒目圓睜。
卞持盈神色冷靜,輕輕放下奏折:“陛下何必為了他們動氣,仔細身上的傷。”
“你……!”晏端聞言,臉色更是難看,他臨案而立,垂下的手背青筋爆凸。
卞持盈扶案起身,她心裡清楚,晏端口中的混賬說的是自己,但她分毫不惱,隻要能除去戶部侍郎,受兩句不痛不癢的咒罵也不妨事。
“陛下。”她與晏端相對而立,擰眉輕問:“近來可是政事纏身?我見你心緒起伏有些頻繁,何事動了你的心潮?”
晏端臉色稍霁,他扶案側過身去,少頃,扭頭看着皇後:“是我失态了,許是被行刺的事給刺激了,休整兩日便好。”
卞持盈颔首:“如此說來,陛下真是得好好休養一番,那麼給事中一案我便全權處置,就不讓這些事再擾陛下心神了。”
“不行!”晏端厲聲據争:“這如何使得!”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刻薄尖銳,他稍稍緩了緩:“朕的意思是,你既要掌管六宮,又要管朝前政事,分身乏術,況且,給事中一案牽扯甚廣,必要耗費許多精力心血,我怎能就此罷手,隻管自己清靜,不聞你之辛勞。”
“陛下許是忘了。”卞持盈常常毫無波瀾的語氣中帶着兩分諷意:“我的掌管六宮之責,你已經移交給賢妃代理,我現在清閑無事,正好可以借以空閑,整治朝前詭谲風波。”
她擡眸,看着比自己高的丈夫、皇帝,輕聲問:“以前不也如此麼?”
晏端無言以對,他看着妻子這雙淩厲清明的眼,心裡微微發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