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春陽見暖,白檀在灑掃衆人的眼皮底下蹿入柳綠房間。
柳綠驚得忙将門窗闩上,小聲道:“你怎的回來了?逃了多好!”
“逃?我若逃了,你妹妹怎麼辦?”
“逃便逃了,我不會怪你。當日你為了小妹簽下賣身契,已是我姐妹虧欠于你。你若趁此逃出琏州,梁嫲嫲便尋你不得。天大地大,你總能尋見一處依靠。”
“依靠?”
“是啊,依靠。”柳綠俯身拍拍白檀的手背。
自出生起,小白就被飼主養在不周山。從冰天雪地到峽谷飛流,彼時飼主帶她上天入地,與群山比高,同流雲比快,百年間肆意相伴,不曾分離。
如此,可算得依靠?
如果算,那她何以遭碩鼠撕咬緻死,而後流落人間?若不算,那究竟什麼才是依靠?
見白檀默不作聲,柳綠歎了口氣道:“若親友尚在便去尋親投奔,若孤身一人便尋個男子嫁了。女子終其一生,嫁了人便真正有了歸宿。”
嫁人?歸宿?
這大約是白檀化形以來,聽過的最難理解的話罷。
前庭花樓裡忽地傳來嘈雜聲。
這個時辰本不該有如此動靜,柳綠忙将食指抵在唇間,示意白檀先别開口。細聽片刻,方知是那芙蓉娘子歸來了。
今日裡秀伶街的話題中心,必是圍繞着這乘坐錢家馬車氣派歸坊的芙蓉娘子。芙蓉下車時,懷裡還抱着一隻稀奇的長毛狸奴,聽說是錢沖特意送給她賞玩的。
這狸奴生了一雙亮琥珀色圓瞳,伏在芙蓉肩頭慵懶地瞧着周圍聒噪的人群。它渾身厚實柔軟的米白色長毛,在春風拂動下微微搖曳,任誰瞧着都是個難伺候的矜貴小主。
正因為難伺候,才更凸顯錢府家大業大的逼人财氣。
不知哪個女伶小聲感慨,說這狸奴一看就比王淑然聘養的那隻嬌貴多了。
芙蓉臉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連給梁四娘見禮都不忘仰着下巴,接着便喚來她那貼身丫鬟。葉青忙迎上去,小心翼翼接過那隻長毛貓,随後躬着身子退到芙蓉身後。
“芙蓉啊,你可算回來了。”梁四娘搭着芙蓉的手臂,笑盈盈地将人往花樓深處領,“今夜坊中生意總算有救了!”
芙蓉卻将手臂撤回來,不鹹不淡道:“嫲嫲,芙蓉今日起便不接客了。”
“什麼?!”
她沒理會梁四娘的詫異,環顧道,“張叔呢?讓他去容華酒肆訂二十壇玉華酒來。噢,記得囑咐要澤蘭公子親自送哦。”
“芙蓉,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還不分明嗎?嫲嫲,芙蓉要贖身嫁人去了。”
嫁人?
這便是柳綠口中說的歸宿嗎?
白檀趴在連廊的扶手上,靜靜聽着梁四娘與芙蓉間的話語拉扯。那梁嫲嫲自是不肯放人,芙蓉才離開三日這坊中生意就大不如前,若她贖身離去,那這尋笑坊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若稱歸宿,合該是個好去處。
可讓白檀不解的是,芙蓉要嫁的竟是錢沖。
“那胖子又醜又壞,你為何選他作歸宿?”白檀跳下連廊落在芙蓉身邊,吓得她險些失足掉進亭台間的水池。
一見白檀,梁四娘又驚又喜。
她忙從袖中摸出銅鈴搖起來,急促的鈴聲迅速召來周昀:“快啊,快将這妮子捉住!”
“我又不逃,為何總要捉我?”白檀覺着莫名,繞過芙蓉便撲向梁四娘。
她并無惡意,可梁四娘做賊心虛,連連後退“撲通”一聲落進水裡。周圍伶人婢女隻知道捂嘴尖叫,沒一個蹲下伸手去拉的。還是張叔招呼着仆役過來,三五人跳進水裡去撈那婦人。
相比之下,周昀平靜得怪異。
他定定站在拱橋上看着水中婦人驚惶呼救,卻如那日在西山無視白檀求助般,一副我是路人我隻是經過的樣子。
被救上岸的梁四娘,臉色發青雙唇發白。早春的池水免不了寒涼,她凍得渾身哆嗦說不出句完整話來,還要指着白檀斷斷續續道:“捉,捉了!”
待梁四娘被攙回房去,芙蓉忽想起白檀的話來。字裡行間,竟是看不上錢沖的意思。
她不禁蜷起細眉,盛氣淩人道:“錢少爺在我心中偉岸英武,哪是你這等下賤奴婢懂得欣賞的?别以為在破題競價上略勝我一籌,便能赢我一世。瞧着吧,便是我将坊中魁首位置讓與你,你也不一定坐得穩當。”